两人的手在八仙桌的遮挡下隐秘地交缠了一瞬,陈卿月安慰地捏了下她的手掌,旋即走到了沈笑笑前面。
陈卿月拱手平静道:“沈掌柜,罗大娘子,您二位可以听我说两句吗?”
沈大摇摇头,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请吧。”
罗幺娘却给沈大递了个眼神,她对陈卿月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完就给我带着东西滚。”
“我从来没有把和笑笑的事情当成儿戏过,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无名无分的在一起。我今天过来,是觉得无论如何,都得在去西洲前拜访一下二位。”
沈笑笑偷偷揪他袖子,“你要回西洲去?”
“昨天才定下来的,时间太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陈卿月低声对沈笑笑解释两句,又看向沈大和罗幺娘,“这次回去后,我会即刻将此事告诉家中长辈,请他们着手准备。我是真心想要迎娶笑笑的,三书六礼,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我可以向二位保证。”
罗幺娘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嘴上却道:“三书六礼又算得了什么。谁知道我的女儿嫁到你陈家后是什么样子?离得那么远,谁知道你和你的家里人有没有好好待她!何况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大户人家人多,规矩和是非更多,人情往来,机关算计,就她那个只有两根筋的脑袋,只怕被人算计死了都不知道!”
沈笑笑:……
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不是可以不说的这么直白呢?
好歹是亲女儿吧!
“我明白您的担忧。陈家的规矩甚多,是非的确也不少。”陈卿月温声道:“所以我和笑笑已经简单商量过了,成亲后,我们会继续在长船里生活。”
沈大道:“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你们陈家若是反悔了怎么办?”
“能继承陈家的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母亲执掌陈家多年,他本人亦一直在西洲生活,除了年龄以外,无论出生、性情,都较我而言更适合继承陈家。陈家没必要反悔,或者说,我留在长船里反而能让他们松一口气。”
“那你这次回去,要在西洲待多长时间?”罗幺娘问。
陈卿月抿了抿嘴,如实道:“少则一年半,多则两年。”
罗幺娘笑了,“所以,你要让我的女儿没名没分地等你两年,还是要让她挂着你的妻子的名头,才刚成亲就为你守两年活寡?”
“我没有这个打算。”
陈卿月挥手叫陈家的仆从们出去,而后十分珍重的自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雕花木盒放在桌上,他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只通体月白的玉簪。玉簪成色极好,雕工精细,显然价格不菲。
“此物是我母亲当年在我出生不久后为我准备的,说若我日后有了心仪的女子,可将此物作为定情信物相赠。”
陈卿月双手托着白玉簪,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沈笑笑。这玉簪他本打算及笄礼时就送出的,谁知颠倒跌撞,竟推迟到了现在。
好在,倒也不迟。
“我已将陈家的人全部支走,如今知道这件事情的就只有我们四人,”陈卿月说,“笑笑年纪还小,何况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另有变数也不可知。我既不愿让她没名没分地等我两年,更不愿让她才成亲就守活寡,故出此下策——是我一厢情愿,单方面倾慕令爱。”
“至于两年后的沈笑笑如何选择,是回应还是退回,只要那份选择出自她本心,我不会有任何怨言。”陈卿月顿了一下,“我和笑笑一同长大,虽然远不及您二位对她的感情,但至少在希望她幸福这一点上,我和您二位是一样的。”
沈大和罗幺娘对视一眼,沈大淡淡道:“既然说完了,还站在这做什么?你不是还要赶着去西洲吗?”语气虽然依旧不大友善,但至少没再说要把东西连人一起扔出去的话了。陈卿月向两人行了礼,告辞离开。
罗幺娘看向仍然站在原地的沈笑笑,“你也是,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啊?”沈笑笑如梦初醒,“哦,那我去送送陈卿月!”
“送完就给我回来啊!”罗幺娘说。
“送到门口的树下就行了!他又不是没长腿!”沈大在后面补充道。
陈卿月就在估衣铺门口那颗老栾树下等她,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他身上,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宁静。沈家估衣铺离施阿婆家实在太近,两人只好慢慢地慢慢地往前磨蹭,沈笑笑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两人才刚刚和好了两日他就要走,沈笑笑撇了撇嘴,有些失落,“怎么这么快。”
“快去快回。”陈卿月轻轻说,“明天早上,要去送送我吗?”
沈笑笑想了想,“不去。”
“这么绝情啊?”
“是啊,我就是一个很绝情的人。说好最多两年,我多一天,多一个时辰都不会多等的。”沈笑笑又看他一眼,手指在他手心里蜷缩了一下,“所以,你可要早点回来,不然……”
我会很想你的。
非常非常地想。
但话到嘴边,却不小心地拐了个弯,沈笑笑别过眼睛,“我会很生气的。”
又说:“不许忘了写信给我。”
陈卿月笑笑,阳光下他浅棕色的眼睛看起来温柔极了,“明白。我的沈大掌柜。”
两人慢慢地走向施阿婆家。到了施阿婆家门口,陈卿月又说要送沈笑笑回家,于是两人又顺原路走回沈家估衣铺门口。第二天一早,陈卿月带着陈家的几个仆从,在雾气弥漫的清晨登上前往西洲的渡船。沈笑笑果然没有去码头送他。早上她爬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看着那艘载着陈卿月的渡船越走越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直到茶水喝光。直到那艘渡船消失在闪着点点波光的浅灰色河道尽头。沈笑笑抹了抹嘴巴,爬下屋顶,下楼,一如既往开始开店前的准备。
没有陈卿月的长船里还是那个长船里。
陈卿月回西洲后的第三个月,沈笑笑去喝了祝旦和谭檀的喜酒。她带了两份贺礼过去,祝旦和谭檀笑着收下,谭檀亲自拉着她坐下,沈笑笑的右手边的座位是特地空着的。谭檀倒了一杯酒放在空座位桌前,两人笑着碰了杯,谭檀道:“听说阿浣的亲事也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年底。”
“是吗。”沈笑笑愣了一下,才道。
自从娇莺离开长船里后,阿浣回了秀水里的外祖家,大家的联系便慢慢地淡了,就连她要成亲的消息都是谭檀无意中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先是我和祝旦,然后是阿浣,接下来就该你和陈公子了吧?”谭檀说着,伸手偷偷掐了掐沈笑笑的脸,“可别让我们等太久,不然就取消你们俩做我们孩儿干爹干娘名额以及娃娃亲名额。”
现在就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沈笑笑哭笑不得,但姑且还是应了声好。
这年的十月王虎正式摆脱闲汉身份,成为訾邑衙门衙役的一员,每天配着长刀带着几个小弟在长船里大街小巷巡逻,时不时来找沈笑笑偷闲聊天,顺便蹭一嘴沈笑笑的点心——沈笑笑这儿的点心不少都是陈卿月从西洲特地搜罗来的,别的地儿吃不到。
年底阿浣在秀水里成亲他没去,只托沈笑笑带了贺礼过去。听说他抱着几个小弟喝了一晚上的酒,痛哭流涕,第二天擦干眼泪洗心革面,继续挎着刀在街上巡逻,没两个月就和一个船家的姑娘眉来眼去的好上了。两人进展飞速,沈笑笑在第二年的春天就又喝上了朋友的喜酒。但要沈笑笑说,那船家姑娘像极了阿浣。并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那种给人的感觉。想来人一生也许不能踏进同样的河流,但总能在之前摔倒过一次的地方再摔一个狗啃泥。
至于沈笑笑自己,她除了又长高了一点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每天依旧忙着估衣铺的事情,偶尔和老朋友们聚在一起吃饭喝酒。
磨蹭再三,沈笑笑还是把张秋的事情告诉了沈大和罗幺娘。两人果然吓了一跳,还陆陆续续请了十几个不同的郎中江湖混子蒙古大夫甚至是驱魔的道士来治她那心病。说来也奇怪,后来沈笑笑那怕黑和不敢一个人去后门的心病竟渐渐好转了,沈笑笑坚持把此归功于时间和每天陪她去后门处走一圈的沈大和罗幺娘……反正绝不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人的功劳。
然后就是信了。
陈卿月大概每个月会托人带一封信来,有时候是两封,也有时候是三封。信里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新来的厨子烧焦了菜,西洲的桃花开了长船里的有没有开,弟弟无心念书一心只想溜出门鬼混这个年纪的男孩真头疼之类。
沈笑笑每次收到信差不多是半个月以后。她通常只回一封信过去,想他的时候就多写两封。跑腿送信的孩子也习惯了每月到估衣铺收信,沈笑笑有时候太忙没时间回信,就随便抓件东西让人家捎过去。有时候是两张草纸,有时候是羽毛啦盘扣啦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一次沈笑笑不小心把家里的账本寄给了陈卿月,差点闹出大麻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