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放下手中的刀。
他亦在沉吟,如今该如何拖延时间。绝不能让他们快快找到二郎……夷山还有姚女侠在,这或许是转机。
再加上,郎君早安排的后手……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布置。
而他能如何拖延时间呢?
除了一个高善慈,他还能用什么来拖住云野呢?
长青静静想着,慢慢抬头:“我想知道,你为何对我紧追不放。”
云野眸子骤缩。
他抱着双臂,以放松的姿势倚着身后树身。他按在臂上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他心间空洞又失魂,但是面上很平静。
云野淡声:“你在说什么。”
长青:“我的寒鸦羽饰,在你手中。”
二人同时低头,看向云野腰下所挂的一串鸦羽流苏。
云野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身上霍丘人的痕迹并不算多。换在大周,只要他不主动提及,旁人几乎很难认出他是霍丘人。于是身在北周的汴京城中,这位高俊的青年穿北周服饰,说北周语言,写北周文字……他在腰下悬挂饰物,亦是北周男子才会有的习惯。
只是这串鸦羽,本是长青的。
一阵风从二人之间穿梭而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日光,带来了夏日的燥热沉闷。
长青:“最开始在高善声的书房中交手,你看到我时,眼神便有异。之后回门日,你又一次在高宅与我交手,这一次,抢走了我的羽饰。再之后,你大闹张家,向二郎大肆讨要我……我想知道,你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让你对我紧追不放。”
“渊源……”云野垂头,低笑。
再次抬头时,云野目中蕴着无尽的悲怆,伤怀。
北境的风霜在他身上刮如寒刀,十数年的战争生涯让他厌倦又疲累。霍丘想征战天下,降服大周,占领大周。可这浩瀚山海与他何干,云野无数次询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此一生,丧父失母,半生漂泊。他为霍丘王室效命,却在前霍丘王死、他赶去救到新王的时候,才在新王萧黎北口中,得知他的弟弟从没在王庭长大过一日,他的弟弟可能早就夭折。
他听人讲过一则北周故事,说为了让一头驴朝前走,人们在驴的面前拴着一根胡萝卜。
那头驴,永远追不上萝卜,永远吃不到萝卜。
当高善慈和他讲这则寓言的时候,当那个温婉的女子目光柔善而担忧地望着他时,他心头想的,是什么呢?
……他是那头永远走不到终点的驴。
树荫密蔽,层云如盖。云野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有几点水光。那像是一种错
觉,因为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玩世不恭,看着并不像是有什么情义的人。
云野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骗了你,你从来不是北周人。”
刷——
长青本已放下的长刀,重新抬了起来,横在云野肩上。
云野笑着看他。
死一样的沉寂,如夜间巨兽,伏于二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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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一样的沉寂,伏在崖底溪涧,伏在张文澜与黄脸江湖客之间。
张文澜放下手中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近,跪在这个人面前。
黄昏日落,明月升空。他借着月光,打量着这被月光照得皎白的江湖客。
他没有看到对方脸上有伤,但对方靠在石壁上宛如死了一般,必然不可能如他那永远蜡黄的脸色一样,看起来毫无变化。
张文澜盯着对方。
他相信自己的运气从来不好,他相信绝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为他奋不顾身。
若有人为他奋不顾身,他只相信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让他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痛恨恼怒,又在看到此人奄奄一息之时,心间被哽,千言万语都失去了力气。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个人……
他岂不是再一次让那人受伤?他所发誓的保护,他如今得到的权势,在此时此刻,到底算什么呢?
张文澜绷着面容,眼睛发红。
他盯着这个人,一点点朝这个人伸出手。他必须要确认,他的手伸向此人的衣领。他拽住这人的衣领,将人衣服扯开——
“啪。”
一道巴掌扇了过来。
力道并不重,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之人没有力气。但不重的力道,仍然打在了张文澜脸颊上,让他侧了头,散乱发丝拂着被扇得滚烫的面颊。
许多天的折腾,山上山下的奔波,张文澜本就憔悴。这一巴掌落在他颊上,他白皙面颊迅速起了红印子,微微肿起。
这样的脸……
姚宝樱失神又无奈,心想他依然这样,始终这样。
强硬的是他。
脆弱的是他。
满腹疑心病的人,还是他。
死寂横在二人之间,姚宝樱呼吸间胸闷,手臂也发麻。想来她虽然武功不错,但到底在这个过程中受了伤。不然,她不至于瘫坐在这里,半晌动弹不得,看张文澜差点要扯开她的衣领。
这出戏,好难唱啊。
宝樱心乱如麻,却在看到他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有力气折腾,她心中又浮起一丝欢喜。
张文澜缓缓挪回脸,顶着脸上的巴掌印,看着她。
宝樱声音低哑,一边咳嗽,一边说:“你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我不知道你要试探什么。”
张文澜心中想:你不知道吗?
她低着头:“夷山上好像发生了意外,我们既然同甘共苦了一路,想来有些信任在身吧?郎君能救我离开吗?”
张文澜盯着她,缓缓:“好啊。”
姚宝樱才要朝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就听他道:“但你要发一个誓。”
宝樱微懵:她都这么可怜了,他还要折腾什么?
他朝她贴过来,握住她手腕,一寸寸摸过来。
他抚摸的力道好轻柔,架势好古怪,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缠过来,沿着她的尾椎骨向上爬。浑身动弹不得的姚宝樱被他缠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见他面容贴过来,几乎挨上自己。
而在方寸之间,张文澜停下来,观察她僵硬的神色。
姚宝樱尽量镇定:“什么誓言?”
张文澜:“你发誓,你不是我的心上人。”
姚宝樱松口气:这个简单。
张文澜:“若撒谎,山魈日日相扰,恶鬼夜夜重逢。”
姚宝樱:“……”
张文澜慢条斯理:“你既对我不离不弃,我便投桃报李,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你我子女指腹为婚,男娶女嫁。你要发誓,你我二人的子女,自今日起——兄妹皆为夫妻,亘古不变。”
他握着姚宝樱的手,睫毛氤氲水雾,喃喃自语:“你发誓,我便救你。”
第76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9
姚宝樱置身一种巨大迷茫中。
她现在瘫靠着这石壁,不知自己受伤多重。她也不敢乱动,一动便胸闷,一动便手臂、脊背全都麻痛。
当她一个人昏昏沉沉瘫靠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她心中暗暗后悔自己平日练武不努力。
她想如果是师姐,或者容师兄,落到她这种境界,必然不会像她这样伤得严重。
她还胆小,既怕自己毁容,又怕自己从此变残废。她懊恼又害怕的时候,遇到张文澜,其实是心中一亮的。
她就知道,张二郎不会那么容易被敌人追捕到。虽然姚宝樱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夷山上的人不是张文澜用来抓她的么,怎么他们自己人反目了?
是不是,朝廷势力,并不是姚宝樱眼中的一股团结之力?朝堂分为许多派系,这在姚宝樱见到张文澜一次次被追杀后,已经有所了悟。
但无论如何,他来了就好。他来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没料到,这个人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扯她衣领掀她衣服。他被她一巴掌扇开后,竟然又要她发什么奇怪的誓。
他认出她了?
不,他要掀她衣服,分明是不确信。而他想要的誓言,更是一种逼迫。
她为什么要发这种奇怪誓言?
她凭什么拿子女姻缘起誓啊?
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呢,她她她都没有嫁人,她她她怎么会为下一辈许什么兄妹夫妻的约定?
而且,她的孩子……
他的孩子……
姚宝樱又怒又恼,还有一种难言的窘态。她瞪着张文澜,好一会儿,她想既然身份没有说破,自己要坚持自己是云十郎——
她不要和坏家伙谈情说爱!
更不要被坏家伙关起来!
她还有自己的一众大业要忙呢。
姚宝樱便朝他露出无奈的、落魄的神色,语气无力:“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云某若能和郎君结为兄弟,自然愿意。但是云某不会拿儿女亲事开玩笑,还望郎君也莫要开玩笑。”
张文澜从容:“谁说我在开玩笑?”
姚宝樱想你当然不是开玩笑了,你就是坏而已。
这个时候你还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