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一丝浅笑:“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他背得累了,她从他背上滑落。月光如霜,他拥着她,与她一起瘫在山地草木间,跪坐在漫天明月下。
她脏兮兮的脸颊上,黏糊糊的睫毛下,藏着一双雨花石般乌亮的眼睛,让他心悸。可她这样年少,什么也不懂。
他发誓要保护她——
少男抵着少女的额头,轻声:“从此以后,我不会让樱桃掉一滴眼泪,受一点儿伤。”
眼泪淌了一路的女孩儿,在他的目光下,如被雨淋,如被风吻。她被他搂着肩,被他抵着额,面颊突然滚烫,心脏突然狂跳,懵懂的混乱的从未有过的情愫极快地冲刷过她的内心。
这让她迷惘。
这亦让她露出了笑容。
于是,即使她的药效还未消散,即使她依然柔弱无力,她也学着他:
“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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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如逝水,天上浮云万里绵延,月升月落月无痕。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誓言起因并非出于真心,所以他食言,她也食言,他们变得支离破碎?
夷山上,趴伏在悬崖峭壁间临时被人力打出的洞穴中,张文澜遍体冰凉,心如刀割。
他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很不好呢?
他曾有一位发誓保护他、不让他伤心的女孩儿,而他此时依然在伤心,在被这巨大意外打得心间凄惶失神。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又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人?
他不相信。
他的疑心早已成为横亘万里的坚壁冷刃,他怀疑身边每个人,怀疑身边每一道用心。无论这个黄脸江湖人对他多好,他都不可能像三年前相信宝樱那样,再去相信他人。
当他心口的蛊虫跳得厉害时,当他的怀疑与试探尚未合二为一时……黄脸江湖人便为了救他,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张文澜闭目。
山壁间风声赫赫,失了发带的他,乌发擦脸,脸色苍白。他闭着眼思考如今局势:上方乱斗,下方是落崖的江湖客。上方战斗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他,很快会想法子来杀他。
长青他们自然也会阻拦,但能阻拦几时呢?
何况而今的背叛,难道说他一点没有预料到吗?
不,他其实有过猜测。
云野本就不值得信任,张文澜钓来的文公一定会有举措。那二人本就有可能联手,而张文澜还有一个秘密武器,高善慈兄妹。
如今,应当要在云野他们之前,先得到高善慈。
原先他知晓高善慈的方位,而今……这个地动,改变了地形,真是麻烦。
张文澜重新睁开眼后,他撕了自己一截衣带,将长发束起。他用指甲在宝樱劈开的土壁上留下暗号,好提示来寻找自己的侍卫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侍卫们需要和想杀他的人周旋,直到他搬来救兵。
现在,他要先找回一个人。
张文澜将自己的外衫撕成一根根长带,扎成死结。用衣衫碎步做成的绳索一头缠在他腰上,另一头系在土壁朝外伸出的树上。他朝外探头,看到下方云涛万里,听到上方杀斗不止。
而他从不畏惧这些。
张文澜按好自己袖中的匕首,再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判断了一下形势,便踩着石壁上的凸出与树木横斜的枝头,一点点向崖下的方向挪动。
快天黑的时候,手掌上遍布擦伤的张文澜终于落到了崖底,而有两个敌人不信他死,追着他跳下了山崖。
两个卫士在崖下追到了张文澜,张文澜躲避在灌木后。两个卫士是武功高手,听到草木中窸窣的动静,猛地回头,在半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斜倚在石壁上的年轻郎君。
那青年一身灰白,破布褴褛,长带飞扬。分明已经身处绝迹,很快就会死在他们手中。然而青年临危不乱,沉淡模样,让他们想到昔日看到的身着官服的张大人。
二人对一下眼神,警惕地一步步靠近。
张文澜轻声:“替我跟文公带句话。他只知我和云野合作,云野可曾告诉他,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什么。”
两个卫士面容肃然。
他们朝他走:“什么意思?”
张
文澜:“盟约……”
二人:“什么盟约?”
嗖——
双方距离拉近,张文澜忽然抬手。十步之距,他们避无可避,直直地看着张文澜拇指上玉扳指射出两枚银针,刺入了他们的心房。
他们轰然倒地,张文澜抬头,判断一下上方暂时不会有新的敌人潜伏。他扶了扶自己酸麻手臂,低头睥睨两个没脑子的敌人。
张文澜漫不经心:“书房中藏着的盟约,才是对付文公的秘密武器……你们若是活着,自然可以去邀功。可惜死了。”
他欲挪动脚步,一个人濒死之际,拽住他衣摆,厉声:“文公布下天罗地网,你回不去汴京的!”
张文澜俯眼。
他淡漠的眼中,渐渐浮起疯狂的笑意。
他道:“那便试一试。”
他不欲和这两个在箭下死去的侍卫多说什么,他拖着疲乏身体,在遍地碎石间寻找。
江湖客……江湖客……
他的肩膀酸痛,右腿更痛。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疼痛,走路一瘸一拐,他在这里看到了落下的碎瓦、横尘的屋墙……他眉头轻轻跳,知道夷山原本不可能有这些,这些应当是地动发生后,他盖在山中的庄园倒塌,四分五裂砸下来的碎瓦……
江湖客会在哪里?
还活着吗?
必须活着。
江湖客武功那么好,他的试探甚至没开始……
张文澜扶着一根树枝作拐,又一次将散落的发丝绑在肩后,他听到水声,顺着水流去找……
天地昏暗,头顶交错的两壁山石笔直,高耸入云。最后一段落日残阳跃入云后,溪水流潺潺,石壁之下,江湖客靠着绿枝斜桠,闭目昏迷。
张文澜站在数步之外,眸子清寒,血丝幽然,睥睨这个人。
此时此刻,难说是心乱如麻,还是……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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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澜的短暂出现,让长青和云野这方的战斗双方,都出现了片刻激昂。
云野在射出一箭逼人落崖后,便被长青紧追不放。若说先前长青尚有几分淡然,此时长青追缠云野的架势,大有杀戮之意。
云野暗惊长青竟如此在乎张文澜,应对之间,不禁也有几分压力。
他转身欲逃,长青步步紧追。
侍卫们与卫士们同样为了张文澜,而换了交战地方。日头渐落,黄昏渐没,长青在树林深处,追上了长青,手中刀,也阻断了云野的逃跑之路。
云野回头无奈看他。
草木被风簌簌吹拂,最后一抹日光横亘在二人间,照得云野的面孔时明时暗。
而云野眉目中始终噙着一丝笑:“你总追着我干什么?你家郎君遇难了,文公的人手不会让你家郎君活着的。你那些侍卫同僚都反应过来,去追你家二郎了,你缠着我干什么?”
云野扮无辜:“我也不过是小人物,在汴京夹缝求生。你应该可以理解的吧,如今更大的矛盾,是你们北周自己人不想让你们二郎活着。不是我啊——我也是被利用的。”
云野耸肩。
他又半开玩笑:“不防,你告诉我,高二娘子如今被你们藏到了哪里。我便给你们指一条路,暂时帮你们二郎躲开文公的追兵?”
长青慢慢说:“高二娘子既然被我家郎君藏起来了,文公与你的合作,又焉知不在我家郎君的计算中?”
云野眼中的笑,终于淡了。
长青冷淡地看着对方。
看来自家郎君狡诈的心性,给这位云郎君造成了极大阴影。随便几句话,就能诈得此人将信将疑。
云野压低声音:“你家二郎难道有什么后招,可以解决此局?”
长青也不知。
但长青淡定说:“我家二郎有姚女侠。”
云野:“……”
云野失笑:“你不要忘了,我们最开始合作,你们是要我配合你们,在夷山帮你们围堵那位姚女侠。你们二郎对人家姚女侠包藏祸心,难道指望这个时候,人家会帮你们二郎?”
长青无言。
但他含糊道:“男女之间的事,都是很难说的。上一刻恨得想杀,下一刻爱得欲死,都是正常的。”
长青心中不这样觉得,但他没料到,他这样含糊一句,对面的云野目光闪烁,倒陷入了一种怔忡。
云野垂下眼,半晌不语。
云野倏地抬眼:“若你真的这么肯定,你追着我不放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我收回追杀命令,约束那些卫士吗?或者,你拿高善慈做交换?可是,事已至此,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放过你们?难道我不知,一旦让张文澜离开,他日为人鱼肉的,便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