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对话的时候,宝樱正坐在帷帘内,苦哈哈地喝着一碗药。
她从夷山回来后,半臂骨裂,胸骨肋骨皆伤,腹部有一道长划痕,周身大大小小的擦伤无数。她自己觉得没有毁容便算好事,张文澜却大惊小怪,惊动府上养着的一堆医师来治病。
她夫君居然在府上养了这么多医师……
宝樱心中甜蜜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而她思考时,手指无意识转动着腰下的风铃。铃铛发出沙沙声,她脑中登时晕晕然,有些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宝樱怔住。
她出神时,听到张文澜在帘外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你都记得关心他们。”
他话说的古里古怪,姚宝樱当即掀开帘子去看他。
天未亮,却又要上朝了。
他在套那身胭脂红的官服。
素色方心曲领在内,映照绯衣上的禽鸟山水纹,再衬着他那张脸,当真是熠熠生辉。只是他此时蹙眉低头,神色委顿……那是因为,夷山之行,他身上大约没受伤,但以他的体质,他也是遭了很大一重罪,艰难撑着罢了。
好是俊美的郎君。
姚宝樱放下药碗,鬼迷心窍爬上床:“我帮你穿衣。”
她才扑下床,就“哎呦”一声,被自己手臂上刚接好的骨扯得龇牙咧嘴。张文澜的眼眸,便严厉非常地看过来了。
宝樱一下子心虚。
他道:“你在府中好好养伤,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折腾。”
宝樱不满:“那你呢?你都这样惨了,竟然还要上朝,还要去宫里。你们皇帝是没人用了吗,天天把你一人当苦力。你身体不难受吗?不要瞒我,你体质如何,我还是清楚的。”
他垂下眼,轻声:“死不了。”
姚宝樱:“死不了就要硬撑?可我心疼你。”
他眉心忽然一跳,眸子朝她看来,眼中迸发出无比璀璨的光华。那重光像闪电破雾,朝宝樱直袭而去,打得宝樱心头一跌。
被他这般灼热的眼神看着,她心尖猛跳,手脚蜷缩,生出一种掺杂着害羞的不自在。
……怎么回事?他们成亲这么久了,她还在害羞?
她和夫君的感情,这么好吗?
宝樱沉思时,听到张文澜低声:“你好好歇息。我要走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宝樱想了想:“吃鱼吧。听说江南鱼肥肉鲜,可惜我无缘前往。只能吃鱼充饥。”
他温声:“待我忙完手中公务,携你一同南下,又何妨?”
“算了吧,”姚宝樱摊睡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腰下的铃铛坠子,沙沙的铜铃声如海浪般一重重袭上她,她在刹那间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了下去,“你是北周大官,江南如今是南周地盘。你怎么敢下江南呢?你不去,我自然是不去的。我还是……吃鱼吧。”
她睡了过去,自然也不知张文澜是何时走的。
但那也并不是很重要。
她只是心疼他的劳累,为他的身体操心。
如今看似她身受重伤,可他也得陪她日日喝苦药。他每日都要去宫中,不知和他的皇帝商量些什么了不起的公务。待他回来,夜色便已经很深,宝樱已经倦怠地睡着了。
她最近嗜睡。
张文澜说这是好事,睡眠是身体对她的保护。她睡得越多,好得便越快些。
宝樱便信了他的说法。只是每次睡醒后,大部分时候,张文澜都不在她身边陪伴,都被绊在宫中,她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思来想去,宝樱将此归结为“思念”。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
宝樱将这个想法,与夫君留给自己的侍卫长青交流。长青看她的眼神,好是……古怪。
长青道:“二郎如今事务繁忙,无法常日……陪伴夫人左右,也许是一件好事。”
宝樱与他在园中闲逛,二人一前一后,宝樱打个哈欠。她却不想再睡了,便揉着眼睛忍下那股困意。
宝樱扭头责备:“哪里好了?我算是有些明白,为何我与夫君已经成亲三载,我却常有些陌生感……就是因为他太忙了,总不在我身边。”
长青心想他经常不在,一则确实是皇帝施压,让他脱不开身;二则,他大约也怕露馅吧。
张文澜的药酒,是一切事件的药引子。
张文澜早就偷偷尝试用那药酒来勾着宝樱,他告诉她药酒致幻,宝樱自己试过后,觉得幻觉不算严重,便有些不当回事。
这便是张文澜降低宝樱的警惕心的手段了。张文澜为了得到宝樱,布局那么多,蛛丝马迹埋藏那么久。本就是为了最后时刻——一丁点儿药酒当然不严重,可如果张文澜将他壶中的药酒,全洒入温泉中呢?
张文澜自己常日服用那药,自然有些抵抗。而宝樱便没有那般幸运了。
如今这所有一切……岂不就是张文澜为宝樱编织的幻觉吗?
可长青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暗示姚宝樱。
他已经引起二郎的疑心了。
当日夷山,他独自捉拿云野未果,虽然他最后用抓来桑娘而将功折罪,但长青觉得,张文澜未必相信。长青甚至怀疑,自己在夷山遭遇云野,听到云野那番荒唐的话……都是张文澜有意为之,张文澜故意创造机会,让他知道的。
二郎想做什么呢?
想试探他什么呢?
他跟着二郎那样久,都不能打消二郎的疑心。
他必须弄清楚云野说的话是真是假,在他弄清前,他不能再引起二郎的注意。
如今要紧关头,长青自然不能再给姚宝樱提供帮助了。
但他不能提供给姚宝樱帮助,如果是姚宝樱自己发现疑点,长青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
所以,当姚宝樱提出去禁园玩时,长青依然默许。
宝樱喜欢张府的禁园。
这里是她和张二郎的秘密故园,代表着他们结伴同行的那段少年时光。他们的故人,都被好好安置在禁园中——
果真,姚宝樱一进去,仰头看到树间繁茂绿叶,心情便好极。
这些都是樱桃树。樱桃花开,樱桃果落,之后绿茂如故,静待明年的开花结果,这就是她与夫君的相爱证据。
宝樱仰望着树叶时,有路过的种树人停在路边,躬身朝她行礼:“二夫人。”
宝樱扭头,弯了眼睛。
她打招呼:“李叔,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园子里种树吗?你先前不是说,等你老了,你要去找你的儿子儿媳吗?怎么还不去?莫不是他们不给你养老?”
被问话的“李叔”,失神一下,望着这个明媚少女。
他目光看到少
女身后的挺拔青年,背脊便一下子绷直,千言万语不敢细说。那青年是张二郎的贴身侍卫,他们经常看到。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敢对张二郎生出反抗之心?
他们在这里,本就是用来成全一段孽缘的。
何况,他们如今能好好活着,不正是因为张二郎还需要他们吗?
李叔便露出笑,脸上的皱褶如菊花般,说着实话:“我儿子儿媳没有良心,不愿养我。若不是我来汴京投靠张二郎,未必有今天的日子。”
但他当年来汴京,不是投靠张二郎,而是鬼迷心窍,和其他人一道来打秋风,死皮赖脸要靠着他们相识的旧情,让那对初入汴京的少男少女大出血……
姚宝樱与李叔寒暄。
她在园中又遇到其他人——
“二夫人来啦。二夫人,多亏你与二郎收留我,不然我早活不下去了。”
“二夫人,我当年丢下你们,并非有意,我也是没办法,官兵追着,我怕被抓回去了……多亏你和二郎不计前嫌,还愿意给我口饭吃。”
“二夫人,这画室是我日日打理的。我每次看到这满墙画,就想到当年你们借住我家的事……哎,我当初觊觎你美色,对你、对你……咳咳,你已经不怪我了吧?”
“二夫人,你与二郎,当真心善,最为般配。”
长青沉默地抱着刀,跟在姚宝樱身后。他看着姚宝樱从一开始的淡定谦虚,渐渐地翘起了尾巴,颇有几分得意。
她真的相信了这些假象。
她相信了三年前,来打秋风的人没有被张文澜施展手段,几乎逼死人;她相信了人性本善,曾露出过恶相的人只是被生活所迫,最终仍会回归良善。
姚宝樱喜欢见到这些故人生活安康,被她和张文澜保护着。
她欢喜地要跃入画室时,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矮个男人。
那男人朝她局促地笑一下,挨着身便想躲回满园樱桃树后。宝樱脱口而出:“你不是去赌坊赌骰子,差点家破人亡,专门来求我的吗?”
男人一慌。
他一下子看到了宝樱身后的长青,长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噗通跪地,却强撑着:“二夫人,你记错了吧?我只是来找你们借钱,咱们在赌坊门前遇到的……我没有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