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路上,姚宝樱回头间,猝不及防,隐约看到了她的旧情郎。
那双狭长的、倨傲的眼睛,穿过灌木草丛,如一把尖刀扎人心房。
姚宝樱心慌意乱:“快走!”
她听到嬷嬷们追着喊:“二娘子,新郎官来了,你去哪里?二娘子莫走——”
她也听到张文澜的声音:“追——”
为什么总要“你追我逃”啊?姚宝樱好急,又想,隔着这么远,有花有草有高善慈遮挡,张文澜未必认得出她。
不慌不慌。
他一介书生,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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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宅乱成一锅粥,姚宝樱身后,高善慈此时何其慌乱。
想她一个柔弱闺秀,平日都被哥哥好生保护在家中。偶尔的离家,都是被战乱所逼,跟着哥哥踏上前来汴京的求生路。可即使是那段逃亡岁月,有哥哥在,高善慈也没有慌过。
毕竟,以前没做过恶事。
毕竟,她从未这样心虚。
她听到府中仆从们喊着“救火”声,夹杂着哥哥的喊声“妹妹呢”,还有她不相熟的未婚夫轻柔而强硬的“抓住她们”声音,再有……姚宝樱抓着她的手心出汗,她脚步虚浮,感觉前路无望。
高善慈害怕了:“要不放弃吧……”
姚宝樱回头,蹙眉小叱:“胡说什么?我说了今日帮你,必然帮到底。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高善慈与她相握的手一颤,怔然看着这个少女,眼中神色浮现一些挣扎之色。高善慈发白的唇瓣张开,想要说什么,姚宝樱已经看到一个没人看守的空隙角落,眼睛亮起:“我们往那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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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宝樱带着高善慈东奔西跑的时候,在高宅西北角放火的赵舜混在人群中,一边装作忙乱的样子,一边寻机会往高宅南后门方向跑。
他和姚宝樱说好了在那里汇合,如果出了意外,他隐在暗处,还能想办法帮宝樱一把。
只是少年一边跑,一边少不得回头看东北角天边的火光——那里也着火了。
奇怪,今日在高宅居然有两拨人闹事。
另一拨会是谁?是敌是友?
他们自然不知,东北角的火,是长青悄然摸进高宅,提前放的这么一把火。当所有人都去救火时,高宅中轴线上的书房看守变少,长青才能有机会摸入高大郎的书房,找到那张朝廷大臣联笔结盟的书信。
那封书信,是张文澜今日真正要得到的。
长青耳力出众,听到四面八方的“着火了”“新娘跑了”“抓人”。他微困惑,却也不多想,只带着侍卫,一板一眼地执行自己这一方的任务。
高宅自然有人手看守书房,但在今日混乱中,此时也有不少侍卫被从中轴线调走。调虎离山后,长青和几个侍卫如愿跳进了高大郎的书房,翻找书信。
不是这封,也不是这封……
烟雾烧到这里,火光红彤彤在外,一时一刻都变得十分紧张。
长青终于在一个书架的机关木匣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书信。他将一封作伪的书信放回木匣中,收好真正的书信便要走。旁边忽然扑来一道劲风,朝他手中的书信抓来。
长青与身后侍卫们齐齐出手,那冲来的人与他们一样,面布覆脸,一身黑色武袍,藏头藏尾。双方皆争夺那封书信,寸土不让。
烟雾缭绕,书房中的打斗却十分静谧。
长青在打斗间,冷不丁看到那人清黑的眼睛。他脑子嗡一下,失神一刻时,前方冲力排山倒海。他被撞飞,后脑勺磕上书架,一整排书架都轰然朝后倒。长青和侍卫们生怕高大郎事后发现书房打斗痕迹,忙转身去补救。
就是这个功夫,敌人撞来,手指扣向了长青手中的信纸——
“刺拉——”
一张信封,被撕成两半。
长青与敌人手中各执一半,双双愣住。
二人对视,都盯上了对方手中那半份。在这时,府中忙活的高家大郎高善声,终于意识到书房这边不安全,派了人过来——
“快、快!去检查书房!”
跟随长青的几个侍卫冲出屋子,和高宅的护卫们打斗到一处。长青翻上书房的横梁,敌人也翻上来。打斗剧烈又无声,在书房门被打开时,二人再对视一瞬,少不得放弃对方手中半封信,先糊弄住高大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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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高善声发现府中有人闯入纵火,他心惊无比,不知敌人是来杀张文澜的,还是来劫持自己妹妹的。
高善声喊着人去保护新嫁娘,而新嫁娘被姚宝樱带
去了南方向后院的一间灶房中,紧张不已。
姚宝樱脸挤到门缝前,看了看外面动静,舒口气:“好啦,他们都跑到前面救火去了。咱们只要能出这道门,离成功就更近了……高二娘子,你还好吧?”
高善慈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愣了一会儿。
如此关头,姚宝樱也不计较。她瞅准时机,朝灶房后门的门缝外弹了一颗石子,把那里看守的侍卫引走后,便要带着高善慈疾奔出去。
二人即将要出门,旁边忽然伸来一手,朝姚宝樱劈来。
习武者的本能,让姚宝樱余光发现黑影扑来时,她为了保护身后的高善慈,不得不上前一步,迎了那一掌。重掌夹着强悍内功击在肩头,姚宝樱闷哼一声,急急后退三步卸力,喉间却腥甜。她此时尚有机会,然而,高善慈松开了与她相握的手。
姚宝樱一愣。
变故发生得极快,只刹那间,她身后的高善慈,被人夺走了。姚宝樱捂住自己肩头,看到高善慈是被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青年扯到了身后。
青年用黑布覆面,鬓角有汗,眸子清亮。他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些,明明是一个突然闯入的人物,他将高善慈抓到自己身后时,高善慈竟然挣也不挣。
青年朝高善慈望一眼:“我们走。”
男女相携而立,高善慈望向姚宝樱,抿住唇,神色有些难堪,欲言又止。
一时间,如电劈空,姚宝樱明白了:“你有情郎?!你本来就要逃婚?!”
她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语气这样急怒,眼睛却霎时湿漉漉的,像一瞬间淋了雨,在檐下躲着的野燕。
高善慈几乎不敢对上对面女孩儿的眼睛,很是仓皇:“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小娘子,你和我们一起走……”
灶房门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灶房中的一男二女,听到侍卫的声音:“张大人请,新娘往这里跑了。”
屋中,高善慈想伸手来拉姚宝樱,她那情郎却将她拽到身后,反扯掉高善慈身上的霞帔,砸了姚宝樱一头。眼前一团锦绣罩来,姚宝樱甩开那霞帔,青年再朝她甩来一掌。
那青年手上寒光洌冽,分明是兵器。姚宝樱扑倒在地躲兵器时,听到门砰地甩上。待她翻身爬起,门窗已被从外锁住。
门外男女影子晃动,带走新嫁娘的青年抬高声音:“新娘在这里——”
被锁在屋中的姚宝樱眼圈泛红,她呆了呆,怀抱一团锦袖霞帔,心中大骂狗男女。
她尝试破开门窗,听到前门被撞。
隔着一道门,新来的郎君声音放得很缓,宛如凌迟:“夫人,开门吧。这场‘你追我逃’的游戏,该落幕了。”
第18章 腰间仗剑斩愚夫7
恶鬼敲门,可姚宝樱肩膀好痛。
方才那青年和高善慈狼狈为奸,不留情面。姚宝樱怀疑自己肩头必然受伤了,然如今关头,她来不及想太多的——灶房木门发出沉闷的“咚咚咚”声。
姚宝樱透过门缝,看到了新郎官委曳至地的绯袍。
他声音不知为何而那么哑,语调却用着这次重逢以来一贯的平静调子,平静得都有些缥缈游离了:“天色已昏,吉时已到,我们该回去成婚,莫误了良辰。”
要命。
姚宝樱忍痛,仓促地卷起怀中被扔来的那团霞帔,乐观地想如今新嫁娘已经跑了,只要自己别落到张二郎手中,今日还不算太亏。
她捏起嗓子。
“十二夜”中的第四夜,“杜鹃失其声”所代表的哑姑并不是真的哑,哑姑擅长口技,教过姚宝樱几招变声。只是姚宝樱年少稚嫩,学得不算好,但应付一下门外的妖怪,应该还是可以的。
灶房外的门被侍卫们撞击,张文澜负手立在人后。
他早已不是少年人那类清秀纤细的长相,他长身如竹衣摆如鹤,许是当官久了,即使今夜一身喜服,他仍穿出了一身赫赫官威感。夜雾如同毒瘴一样裹挟,青年立在门外,他的长睫毛、双眼睑、深眼窝,都被今日的喜烛灯笼覆上了一重艳色,昳丽幽邃至极。
他发着烧,吃了酒,生着病。
他整个人都有些昏沉。
而在这片昏沉中,张文澜听到了应当属于高二娘子的声音吧:“……郎君,请让开门。”
张文澜蓦地抬起脸,幽静无比地盯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