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望着她半晌,慢慢握住她的手,帮她将手放回氅衣中。
他亲了她手背一下:
“……度日如年,我心煎熬。
“还有……今夜心事解,我亦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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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女侠睡着了,阿澜公子能做点什么呢?
张文澜决定把这个屋子收拾一下,起码不能让他自己没法落脚。姚宝樱睡眠实在太好了,混沌中被他吵醒一瞬,又睡了过去。
张文澜唇角上翘了一下。
他出门去院中打水时,忽而目光一凝——半塌墙垣上,雪粒漫天,站着一位白衣女郎。
女郎立在深夜飞雪下,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将他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张文澜唇角压了下去,眉目间神色变得冷然幽静。
他关好身后的木门,振振自己的衣饰,才走上前,向墙头上的女郎拱手:“云女侠。”
他不动声色:“我已经将秦观音交还云女侠,带去‘云门’审罪。云女侠还有何事?”
云虹飞下墙。
云虹不像张文澜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工于心计,而是她本身便清冷淡漠,对世间诸事看得坦然。
她道:“夜宴上,张大人先行告退,宝樱随后离去。虽注意到你们行径的人不多,但必然有人看到了。”
她声调不变:“你是朝廷命官,又刚刚收整拜月堂,将南周皇太子搬来余杭……如今余杭群雄聚集,招来的人物会越来越多。你关押‘十二夜’中几人的事,秦观音都已知道,其他人知晓,只是时间问题。
“宝樱若是与你为敌,众人自然不说二话。偏偏宝樱在黄金林救你,在夜宴随你而去……江湖人们会攻讦她有异心。”
张文澜讥笑一声。
他淡漠:“江湖人一向瞧不上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你们看似恩怨分明,实则愚蠢守旧。樱桃与我在一起,从未泄露你们的情报,但只要她与我在一起,你们便会猜忌她,是么?”
云虹很平静:“如今无人发作,只是因宝樱先前与他们通气,说她来你身边,是为了打探‘十二夜’中那几人被关押之地。但时间过了这么久,宝樱依然没打探出地方。再加上你二人少年男女,同进同出……大家已经起疑了。”
张文澜微愣。
他道:“她没告诉你们……关押之地?”
云虹:“看张大人的反应,似乎宝樱已经知晓,却为你隐瞒了。她越是待你如此,越会引起众怒。倘若她因你而被人猜忌,被各大势力视为江湖的背叛者,你会如何想呢?”
“不会到那一步,”张文澜袖中手已经握拳,面对云虹,依然从容,“樱桃奉行的,一直是江湖与朝堂建交之策。如今两国打仗,南周蠢蠢欲动,我迟迟不动‘十二夜’,更愿意把秦观音交给云女侠处置,本就是卖你们一个人情。我既卖了你们人情,你们也当配合我。”
云虹淡声:“看来张大人的意思,是想带走宝樱,同时修复朝堂江湖的信任,共抗蛮夷了。”
张文澜脸皮轻轻拧了一下。
他原本自然是不想如此的。
可姚宝樱夹在中间,为此事奔波,他总不能真害得她无处可归。
张文澜忍不住嘲讽一句:“云女侠不要说,你全无想法。江湖一盘乱沙,需要有人牵头收整。你也知道江湖一直敌对朝堂,待朝堂抽出功夫,就会剿灭你们。与我们建交,本就是你们最好的出路。
“樱桃年少侠义,被你们扔出来试探这浊浑水。你们想改变,却要一个小女孩儿当先锋……你们对比我,又强到哪里去?”
云虹依然平静。
她道:“事情与你以为的不一样。没有人要宝樱出头,是宝樱自己要去汴京的。
“起因,是她偷看了我的信件,她自己拿的主意。而我之所以长达半年未理会此事,是因为我在查另一件事。
“舍不得放宝樱离山的,一直是我父母,也是宝樱的师父、师娘。他们希望宝樱在山中顺遂度日,不要卷入江湖风云。我不这样想。云门是很好,如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终究是假的,尘世生灵涂炭、战火纷乱,才是真相。
“生于此世,无法逃避。宝樱自愿做这些事,我身为师姐,很为她欣慰。”
张文澜眸子微眯,轻轻闪了闪。
他低声:“信件?你指的是……”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张漠书房的那些信件。
长达三年,张漠清醒的时候,便会坐在书房中、院落中,一一查看那些信件。
第140章 只为须臾片刻欢15
信件……张文澜是说,那些没有回音的信件吗?
飞雪淋身,淹没在雪下的树木黄绿相间簌簌作响,让人难免忆起当初那人。
君子琅琅,剑骨月魄。
她至今记得初遇时,那立于明火通照的楼阁间、飞身揽月而来的青年侠客,何其灼然。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太原战后,他不顾重伤,放弃解释随意误会,坚持要回去汴京见他弟弟。
今夜,站在雪下破败院中的云女侠,安静地看着张文澜。
雪落在
人肩头、长睫,将人映得宛如冰雕玉人。而称玉人,只能是其俊朗到了一个极致的程度。宛如刀霜,凌厉逼人。此人和张清溪,性格不像,长相也不像。
但这个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郎君,正是张清溪昔日坚持回到汴京的理由,是他的弟弟。
所以,她该如何想,如何说呢?张清溪……其人情似溪流,潺潺不息;心却若磐石,砥砺坚定。
也许兄弟二人,只有心性深沉、多智善谋是相似的吧。
她只说:“十二夜已经消沉许久,我不是一个好的领袖,也无力代江湖去与朝堂谈判,争取更多话语。宝樱愿意做这些,积极做这些……她不应受到指摘。
“而她若和北周朝堂谈判,她与你的关系,便是一个引发信任问题的引子。”
云虹思考一下,说:“正如当年,张清溪来自朝堂的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他的立场。无论他如何力挽狂澜,怀疑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生根发芽。
“如今,无论宝樱如何为江湖人奔波,为江湖人争取更大利益,如何营救被关押的几人,只要世人知晓她与你的关系,大家都会不信任她。”
云虹凝视着张文澜的面孔:“最好的法子,其实是你与宝樱分开。
“你们可以各自为势,为江湖和朝堂迎来一个合作。但你们不能是情人,不能为彼此隐瞒任何事。
“你与宝樱相爱,会害了宝樱。你若为她的前程考虑,你应与她分开。”
张文澜眸中星火如烧。
他倏一下笑了。
他的戾气难掩,语气却幽幽静静,似怕惊扰屋中沉睡的少女:“原来云女侠专程走一趟,是劝我放过樱桃。”
“不算相劝,”云虹淡声,“只是陈述事实。我听闻张大人年纪轻轻,便官居三品。张大人得君王倚重,应比我这类山野草民,更明白其中利害。”
张文澜哂笑。
他漫然道:“在你们群雄齐聚余杭之前,我就会带她离开。她想从我身上打听的情报太多了,我轻而易举可以勾走她。只看云女侠肯不肯放人了。”
不等云虹说话。
张文澜抬目,一字一句:“无论发生何事,我不会放开她的手。无论如何强求,我不会与她分开。
“外界质疑、诋毁、猜忌……我都不在乎。”
云虹无言。
她在青年郎君眼中,看到灼热的火焰一般的执着与强硬,带着摧枯拉朽、不死不休之势。
这般强烈的爱恨,她生平仅见。
位高权重到张文澜这个地位,却拥有如此专注的爱恨,让人无言以对。
她知道,张文澜是那人的弟弟。
血脉相连,血溶于水……但是那人,从未有张文澜如此坚定的感情。倘若那人与自己弟弟一样,故事是否有所不同呢?
云虹道:“你不在乎攻讦,也不为宝樱考虑吗?”
他眸子轻轻缩了一下。
强硬的张二郎难得的语塞,眸子低垂时,可以看到他心头瞬间的慌乱。但张文澜仍道:“我会想办法的。”
云虹又问:“你既不杀十二夜,为何始终不肯放过被你关押的几位?”
张文澜负手,摆出官员睥睨之态:“本官计策,无可奉告。”
云虹便点了头。
张文澜绷紧身子,等着云虹的攻击,没料到云虹说了这一番话,反身踏上墙头,看似竟要走了。
张文澜意外。
云女侠……并不反对他?或许正如她口上所说,她只是陈述事实,她并无喜怒?
这样一个冰雪心灵、情绪淡漠的女郎,果然如世上传说的那般,冷心冷肺,清渺出尘,非人间可求。
张文澜望着云虹的背影,忽然道:“你不想知道张漠何去何从吗?”
云虹背对着他。
雪落寒夜,夜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