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胆寒的沉默,漫长而又粘滞。
云裳就这样眸色忽明忽暗地站在铁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张可鄙的面孔,他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阿兄是如何死的。
那是护着她长大,将她视若珍宝的兄长。
每每从边地回来,阿兄都会给她和阿姐带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讲冀州的风土人情,然后在艳阳下把她举得高高的,说等她长大后,他就带她去边地登烽火墙,看汴安的大好河山。
现在却是不能了。
沉默的时间久到褚霁都觉得不对劲,他开口,“你若是看着烦,就交给他们,撬不开嘴,本王就治他们的罪。”
“无妨,不过想起些旧事。”云裳平复心情,“你与李承铭并无冤仇,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我是与他无仇,但京中有人要他的命,官高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还是京官。”齐信犹豫了一下,“你若当真是李家人,要他命的人你应该也识得......”
“李郗。”云裳平静道。
“......对......”齐信飞速地扫了她一眼,有些诧异。
“那时李郗不过是靠着李家声威混了一个闲散官,你一个三品武将,如何会听命于他。”云裳冷笑一声,“你说他上头没人,莫不是把我当傻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齐信咬死了不松口,就算滚烫的热水浇到身上,那张嘴吐出来的也只有痛苦的嚎叫。
“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云裳最后问一遍。
齐信怒目圆睁,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扭曲在一起,“我......能说的只有李郗,其余......的我死也不会说......”
有的答案就算他不说,她心中也有数。
李云裳冷笑,拂袖而去,“那就死吧。”
褚霁出来的时候,女子正独立于寒风中。
向来他见到的李云裳都是长袖善舞的,像是戴了一张完美无暇的面具。可现下,她脆弱得就好像是一摧即折的柳枝。
“褚霁......”
这是她第一次越了规矩,没称呼他王爷,他似乎也并不反感。
“我在想阿爹被关进诏狱的时候,是否也......”声音轻而虚,是一阵风来就能熄灭的烛火。
“没有。”褚霁打断道,“李太尉没有受刑。”
他的命令无人敢不从,哪怕是在诏狱,给李廷的依旧是能给的最好的待遇。
看着女子雪水融化的神色,褚霁此刻终于觉得,当时自己的无意之举,是他做过最好的选择。
第24章 报复
永乐公主给云裳递了帖子,邀她来百芳园赏花品茗。
百芳园坐落在西郊横山脚下,横山山势峻拔,林壑幽深,流泉鸟语,交响齐鸣。溪流从山下蜿蜒流过,一清如镜,阳光照耀下的垂柳如淡绿的碎金,在春风里无知无觉地飘荡。
“这是季太傅家的千金,她那手字若称第二,整个西京便无人敢称第一。”褚瑶拉过身边的女子,笑着介绍。
季婉清是公主伴读,和褚瑶从小一块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一向亲如姐妹。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
季婉清黑白分明的水目中风露濛濛,水光楚楚,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一双水剪双眸宛似笼烟的茉莉。
“见过季姑娘。”云裳礼数周全,她如今的身份能与这些名门千金煮茶赏花,全是托了永乐公主的福。
“叫我婉清就行,你是公主的朋友,便也就是我的朋友,不必多礼。”季婉清温婉一笑,她虽饱读诗书,但素来是个没架子的,这也是褚瑶将她介绍给云裳认识的原因。
三人坐在亭子里,品茶
赏花,吟诗作画,别有一番意趣,若是觉着饿,自有丫鬟送上熬好的藕粉羹。
藕粉羹在汴安极为盛行,可一般二十斤藕才能产一斤粉,等闲人家是吃不上的,更何况这藕粉做得极白,磨得极细。
“这是吴兴产的一种雪藕,白如凝脂,细腻如膏,但产量有限,因此价值斗金,寻常人家吃不到,专供皇室。”褚瑶对吃食一向讲究,什么糕点都能说上个一二。
季婉清用勺子舀了一下粉羹,随口问了句:“你们听说了吗?卓家公子纳妾了......”
“哪个卓家公子?”褚瑶手里的九曲花瓣银勺顿了一下,下意识问,“娶了方梓筱的那位卓大人?”
季婉清颔首,“还能有谁?卓家也就一位公子。”
这可就是新鲜事了,谁不知道方梓筱最得意的就是嫁给了卓玉成这样一位近乎完美的夫君,两情缱绻,举案齐眉,卓玉成在大婚当日也许下承诺,绝不纳妾,让方梓筱更是得意。
“方梓筱那性子能同意这妾室进府?”褚瑶八卦之心还是很重的,特别是跟她不对付的人,吃吃瓜什么的最有趣了。
季婉清用纨扇掩口,低声道,“那哪能呢?也不知道是何等绝色,竟被卓玉成养在外头,跟个宝贝似的,这事谁也不敢跟方梓筱提,如今怕是就她还蒙在鼓里。”
“男人果然都是朝三暮四的负心汉,方梓筱的性子我不喜欢,容貌却是没得说的,这都拦不住夫君偷吃。”褚瑶有些愤愤不平,难道话本子里所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不可能存在的胡话?
季婉清笑,用扇子敲了敲褚瑶的肩头,“这是我们该操心的,你一个公主怕什么?只有你找面首的份,未来的驸马爷若是敢有二心,只怕会被你阿兄碎尸万段。”
褚瑶叹了口气,旋即注意到有些沉默的云裳,一时以为是自己方才的话叫她误会了,连连摆手,“云裳姐姐你放心,我阿兄绝不是这样水性杨花的人,他都多大了,王府里连个通房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全是小厮,一点也不热闹。”
季婉清跟着举起手,打趣道,“这点我可以作证,王爷的确洁身自好,云裳妹妹就只管放心嫁进王府吧,到时候你我姐妹三人也可时常做个伴。”
“得蒙王爷照顾已是感激不尽,云裳不敢肖想。”李云裳勾起唇角,可见并不羞恼,“你们莫要拿我取笑。”
“好好好,定是云裳害羞了,往后都不说了。”季婉清柔柔地笑起来,褚瑶也乐呵呵地揭过不提。
暮春时节,天凉得快些,在亭子里闲坐的三人渐觉浑身发冷,便欲打道回府。
三人正依依惜别,惊变突生,百芳园门外的人群里突然闯出一个蒙面男子,失了理智般地朝着阶上的女子扑去。
就算蒙着脸,云裳也立刻凭借那双下三白眼认出此人必是李郗。
“是你!是你害死了齐信!”他红着眼睛,手握成拳,指缝夹着尖锐的钢刺,毫不犹豫地朝李云裳的脸砸去。
初见的熟悉感在他辗转反侧无数个黑夜后得出了结论,一定是她,李沅芷!她竟然没死,她来复仇了!
齐信就是因为杀了李承铭才被设计陷害下了狱,下一个必定是他,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鱼死网破,他死路一条,那她也别想好。
就在这时,褚瑶猛地挤过来,想将云裳往旁边推。
李云裳必不可能让公主为自己受伤,她反应很快,直接用手掌去挡那拳头。
李郗大笑,手上的劲头越发用力。
李云裳的眉头紧皱起,手心已经开始往下滴血。
离得不远的护卫纷纷跑过来,李郗见状不妙,掐准护卫不敢丢下公主来追,果断撒了手转身就跑。
褚瑶眼眶泛红,急声道:“这离公主府近,先到公主府去,阿嫽,快去宫里传太医,就说是本宫受伤了,快点!”
季婉清面色发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那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狠毒?!光天化日之下也敢伤人性命。”
“无事。”云裳的手痛得厉害,刚才挡钢刺的时候,其中一根插到肉里了,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现在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鲜红的血染红了淡蓝色的裙裳,显得格外刺眼。
她转而对褚瑶道,“公主刚才不应该那么冒然冲出来,万一伤到你怎么办?若叫公主为我受了伤,我只怕十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的。”
“抱歉。”褚瑶眼泪汪汪,“我只是想着把你推开,他是冲着你去的,不敢伤我。”
“凡事都有万一,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千万不可如此大意轻率。”云裳放柔声音,她知道褚瑶本性纯良,也只是担心她手上,一时情急才没有想太多。
“知晓了,差点给姐姐添了麻烦。”褚瑶委屈地皱皱鼻子,但她能听得出来,云裳姐姐是为了她好才说的这些话。
而且,她怕自己受伤,还用手挡了下来。
云裳姐姐弹得那样好的一手琵琶,最重要的就是手,手若是受伤严重,怕是这辈子都再弹不了琵琶。
不过是伤了手,云裳自觉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劝季婉清先回府去了,她跟着褚瑶来了公主府。
因说是永乐公主受了伤,惊动了汝阴王,她们到府里的时候,褚霁正坐在正厅饮茶,旁边站的是玄四。
一个玄四可顶得上十个太医,褚瑶很高兴,正欲开口,便见阿兄的眼神落了过来,越过自己,停在了旁边的云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