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一直很恐惧祠堂,恐惧家法,执行的廷杖他连看一眼都心头发紧。
那不只是一顿杖责,那是父亲的威严,是不可冒犯的规矩。
后来他才明白,去衣对人的折辱,更甚于一顿廷杖,“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剥去的不是衣裳,而是他傲立于世间的资格,让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自己,父母祖宗,永远站在他的头顶。
父母让他赤条条来这世间,也可以随时让他赤条条而去。
家丁搬了刑凳过来,裴迹之拍了拍身上单薄的衣衫,没有看父亲,自己趴了上去。
“杖三十!”
家丁闻言都有些瑟瑟,这三十杖打下去,世子爷怕是半个月都起不来了。
“打!”裴迹之趴在凳上忽然出声,“给我留条命就行!”
“给我打死这个逆子!”梁国公手中拐杖敲得柳木地板“咚咚”响,白眉竖起,脸上沟壑纵横更深更紧。
廷杖闷声砸下的声音此起彼伏,裴迹之咬紧了牙,全身紧绷,有如一块石头。每落下一杖,他额上青筋就一跳,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滴下,滑过他高耸的眉间,流入眼睫,杉木地板的纹路在眼前渐渐模糊。
尽管他竭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剧痛还是让他头皮发麻、眼前发黑,每一声细微仅自己可闻的呻吟之后,屈辱之痛更甚于血肉。
梁国公眼睑半合,转过身去,视线所落之处,是裴迹之大哥的牌位。
他在裴迹之的反抗中,看到另一个人的不屈服。那个人也像他今天这般反抗过。
“国公爷!行完家法了。”
梁国公再转过身来时,看见家丁把裴迹之从刑凳上扶着跪下,后背衣衫凌乱,臀部渗出斑斑血痕。
裴迹之挺着身跪下,不让屁股落下。疼。
“列祖列宗的英魂在上,你竟然敢为了那么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忤逆不孝!”他陡然提高声音。
原来,父亲已经知道了。
“她不是什么东西。”裴迹之似是被自己的话逗笑,鬓间发丝不小心刮到唇角。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摸到满头凌乱。
还是弄乱了。
时隔三年,他的亡妻穿过阴阳的边界,来为他绾的发。
“她是我的妻。”
“你到底要做什么!”梁国公恼道,“她已经死了,阴阳两隔,你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是啊,有什么意义。
沈亦谣死的那三年,他无数次拷问过自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机勃勃的妻子,一点点在宅院中被磨灭了生气。
对于亡者,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他的悲伤、痛苦都像是一场表演。
“做了就有意义。”
第22章“母亲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吧!”
梁国公虚晃着眼,外头七月的天光正盛,洒满了院子,落了一地金黄。
小儿子的身影和大郎重叠。
挑来挑去,两个儿媳妇都挑得不好。
仪昭公主权势威赫,沈氏一身文人风骨,都把儿子带偏了。
裴适之去的时候也是二十六岁,一头扎进皇室与权臣的争斗之中,一夜之间仪昭公主满门覆灭,当时他已经致仕,圣人念及旧日情分,又曾授他丹书铁券,保了他的命和爵位。
大郎死后,他一夜白头,如今不过五十八岁,却老得腿脚都不灵便了。
所以这个不争气的二郎如今还能顶着世子的名头,跪在此处同自己犟嘴。
他恍了神,语气也软了几分,恩威并施,“你不该为了沈氏和义恩公主再扯上关系。当年你大哥的事,还没学到教训么?逝者已矣,如今你还要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连累上你的父母族亲吗?”
裴迹之百口莫辩。
义恩公主如今和圣人之间有嫌隙,二者将兵戈铁血之气隐藏于薄冰之下,有待来日便会破冰而出,又是一番骨肉相残,血流成河。
他从未想过带累父母。
“儿子晓得分寸。”
梁国公被气笑,“你若晓得分寸,就不该去招惹王阳宪的孙子!不该去拉义恩公主入你们的小儿争斗!”
裴迹之肩胛骨绷得僵硬,皮肉之痛让他不敢松懈半分,一口气泄了便会倒下去。
“父亲,我已不是当年了!”裴迹之拔高声音。
当年他不涉朝政,所以没能在斗争中保下一只无辜的囚鸟。
沈亦谣死得很冤枉,当年议亲,是崔皇后欲与梁国府结党,梁国府只能从边镇官吏中匆忙挑了素有贤名,多年来没当过京官的沈酌。
当年要和离,是因为崔皇后没死心,若再不放沈亦谣走,等着她的只会是兵甲上门送上三尺白绫。
事出之后,他匆匆奔走,终于探听到崔皇后和先太子召集兵马的消息。
但沈亦谣没等到,她仓促地离开,再仓促地死在路上。
再晚三天,她就可以听一听他的辩驳,他的陈情,也许可以重新考虑她的决定。
若她执意要走,裴迹之给她想要的自由。
梁国公“啪”地挥杖,扇在儿子脸上,裴迹之白净的脸上顿时现出一道横贯额角到下巴的红痕。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不是?你两年升到五品大员就觉得尽在你掌握之中了?你贸然辞官,可想过后果?你这两年来攀附了多少人,又在升迁后将多少人踩在脚底,他们都等着在背后捅你的刀子!”
梁国公用拐杖戳着儿子的心窝,“你不肯读书,不肯入仕。都由着你的性子来了。我以为你这两年来,混迹官场长进了几分,到头来还是为了那沈氏。一夕之间,前功尽弃,你为何要退!你入了这斗兽场,就该知道,你只能往上厮杀,没有全身而退!”
裴迹之猛地攥住胸口的拐杖末端,“进也是退!退也是退!你们想的都是来日,可若我没有来日呢!”
梁国公僵在原地,下颌的白须不住颤抖。
“父亲。你们筹谋、算计,都以为时间还多,来日还长。可我最缺的就是时间!”
当年他匆匆赶到檀州,妻子娇小的身子,装不满一具棺木。
他没有时间共妻子陈情,没有时间共妻子白首。
妻子的一缕亡魂来到人世,她随时都可能毫不留情地离开,一天、一个时辰、一个眨眼,她都可能从他的身边消失。
让他回到这三年孤独的日日夜夜。
“可你们终究阴阳两隔,人鬼殊途啊!”
“本来就是殊途了。”裴迹之一手攥着胸口的拐杖,身子发抖,眼角猩红,“本就是殊途了啊父亲。我只想要片刻幻梦都不行吗?她不会留下的,我留不住她。我留不住她啊。”
“如果今天是大哥在这里,是他的亡魂重返人世。”裴迹之颤抖着出声,“你能忍住心中想念,什么也不做,只是冷眼旁观,让他回去该去的地方吗?”
梁国公愣在原地,混沌的眼睛里渐渐现出大郎的影子。
他朝气蓬勃、志得意满,朱紫服红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说,“父亲,儿子做了驸马,以后父亲还得给儿子行礼了,你恼不恼?”
又是他更小的时候,和弟弟掐完架,两人站在祠堂里,他把弟弟护在小小的身躯之后,把手心伸到父亲面前,“都是我的错。父亲不要打弟弟了。”
为何沈氏能重返人间,他那向来孝顺乖巧的儿子从不曾有丝毫眷恋,回来瞧一瞧他呢?
为什么离开的人都那么狠心,不肯叫人间窥见他们丝毫幻影,叫他们日夜空空想念。
“易经讲,夫妻是人伦之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裴迹之手撑地,两膝颤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儿女之情,不比父子兄弟之情卑劣低下。”
他从地上拾起外袍,披在自己身上,一瘸一拐地迈出了门。
“跪下。”梁国公声音发颤,他必须拦住儿子去做傻事。
裴迹之脚步没停,高声一呼,“回来再跪!我还有要事!”
“把他给我拦住!”梁国公手中拐杖连连杵地。
“谁敢拦我?!”裴迹之红着眼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父亲,“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半个月前,我从熙春阁拿回来的金坠,是怎么消失在书房的?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梁国公愣在原地,眼神中终于有惊涛骇浪的恐惧。
半个月前,裴迹之在熙春阁妆奁里捡了一块金坠放在床头。第二日却不翼而飞。
想来是儿子的半分异动,都逃不过父母的眼睛。
他们都知道了,他不想活了。
裴迹之转过身去,一面用后背朝父亲招手,用往日调笑的口吻,插科打诨,“母亲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吧!”
第23章死之后,也要与我同穴?
裴迹之自己偷偷去上了药,换了身干净衣袍。
再回来书房时,推门而入,扬起唇嬉皮笑脸,“沈亦谣!”
沈亦谣从空中一跃而下,看他顶着一张血色尽退,唇色惨白的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