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裴迹之掀袍一跨,昂首挺胸地走了。
沈亦谣四顾一看,庙里行人皆侧目而视。目送着那个身穿白衣的疯郎君,如一只战胜的公鸡,抖起雄风跨着四方步,仰天大笑出门去。
年逾廿六,裴迹之一改往日在妻子手底下的唯唯诺诺,进入了叛逆期。
两人回梁国府书房后立刻掐了起来。
“你不是要送我走吗?万一我的心结就是希望你成家呢?”沈亦谣拧眉叉腰。
“你能那么好心吗?你活着的时候早就不在乎我了。你能心里挂着我走?”裴迹之冷笑一声。
“万一我真在乎呢?”沈亦谣柳眉倒竖。
“你都说了是万一。我凭什么拿别人家小姐的幸福换你的心结,这对人家公平吗?”裴迹之据理力争。
“你凭什么说赵小姐嫁给你就不幸福了!万一你们真和和美美了呢?”
裴迹之从椅子上转了个圈,背对着沈亦谣哼哼唧唧,“我就是知道。”
沈亦谣飘着转到裴迹之跟前,一把推上裴迹之的发髻,把他脑袋推得往后一仰,“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的心结不可能跟我有关!”裴迹之扶着发髻,眼底喷着火,朝沈亦谣大声嚷嚷。
沈亦谣哑口无言。
她自己都没把握的事,裴迹之凭什么这么说。
她慢慢仰躺在地面上,头顶上是幽幽房梁。
即使是跟心结无关,她也希望裴迹之能过上幸福和美的下半生啊。
沈亦谣半天没说话。
空荡荡的房间,裴迹之只能看见三年来熟稔的黄梨花木床、檀木桌几、山水屏风,还有袅袅而上的残香,唯独不见她。
“沈亦谣。”裴迹之忽地叫了一声,他发觉自己唤出口的瞬间,整个脸都僵了。
“怎么了?”沈亦谣有气无力地从地上搭了一腔。
裴迹之整了神色,瞬间松了口气,语气和缓了许多,“我会帮你找到你的心结的。”
他走到地上蹲下,三年的时光将他眉眼打磨出几分成熟妥帖,又留有当年如水般的柔情,“你信我一次。”
沈亦谣心神一摇,裴迹之是长进了,如今他仕途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都是她亲眼所见,何况她也不该再插手裴迹之的婚事,再怎么也轮不上她操心。
像方才那样的苦口婆心,那样的大动干戈,在成婚第二年发生过无数次。
她是暴躁版的孙权,裴迹之是窝囊版的吴下阿蒙。
沈亦谣松了口,由着裴迹之去了。
总归是要送她走,结果对了就行。
士别三年,裴迹之让沈亦谣大大地刮目相看了一把。
当日,裴迹之神清气爽地起床,整好衣冠。特意嘱咐了沈亦谣在府中好好待着,莫要随他出门。
扬起眉毛,神采飞扬,吹起口哨哼起小曲,“等我回来给你带个好消息。”
靳攸发现他的同僚裴迹之今日格外精神喜庆,处理公务时低低埋着头,偶尔桀桀一笑,像是憋着一肚子坏水。
下了值,靳攸凑上前去,“裴二郎,你有什么喜事?”
裴迹之语重心长地拉住靳攸粗糙的大手,“是你有喜事。”
“我?”靳攸摸不着头脑。
“我已递交了辞呈,谏了你补我的缺,你很快就能高升了。你欢不欢喜?”裴迹之眉飞色舞,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啊?你?”靳攸嗫嚅着嘴唇,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不要太感谢我。”裴迹之一把搂住靳攸的肩。
靳攸老泪纵横,“我就知道没看错你!”激动得贴着一张老脸就往裴迹之胸口蹭,“你为何突然请辞?”倒也不必为了他做到这份上。
裴迹之伸出一手将靳攸脑袋推开,一手捂唇凑到靳攸耳边,小声耳语,“我要回去陪夫人。”
说罢,背朝着靳攸挥挥手,扬长而去。
靳攸愣愣望着裴迹之的背影,这小子什么时候添的新夫人,竟不请他吃酒。
为了夫人辞官?靳攸摇了摇头,这小子没救了。
没出裴迹之所料,沈亦谣果然生气了。
“你凭什么辞官!”沈亦谣气得跺脚,一脚把香案踢得嘎吱响,香灰落了满地。
“我为什么不能辞官?”裴迹之换了常服,穿了件青绿云纹的圆领袍,抽簪明志,一边啜着茶,似乎早有准备,悠闲地跷起了脚。
沈亦谣双手握拳,用力往下一砸,一连跺了三下脚,“啊!啊!啊!”,把自己弹到了房顶上,“你经营三年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为了这么件事就要辞官?”
一边说话,沈亦谣气得跟个球似地在房间各处弹来弹去。
裴迹之眼睛贼眉鼠眼地乱转,四处在房里找沈亦谣的位置,“什么叫就这么件事?轮回转世,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件大事了。五柳先生尚且可以为了回家种田辞官,我怎么就不能为了帮夫人下地狱辞官了?”
“你也好意思自比陶渊明,人家生逢乱世,寒士出身,致仕前也是有致君尧舜上的志向的。何况人家死后著作等身,千古留名。”,沈亦谣恨铁不成钢地说,‘良才不隐士,江湖多贫贱’,你出身高贵,不想着如何为众人抱薪,却因这等儿女情长的小事辞官,简直是,胸无大志!”
他在夜里挑灯看案牍,下了多少苦功。沈亦谣是亲眼所见的。
还这么年轻就到了户部实职,又做了侍御史成了天子近臣。
日后是正儿八经要平步青云的。
“我同你,是儿女情长吗?”裴迹之忽地敛了神色,异常谨慎地发问。
沈亦谣被堵住了嘴。心头一颤。他还对自己有情吗?
还是因为歉疚?
第10章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沈亦谣心还硬的人。
“总之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这些事!”沈亦谣背过身去,透过花窗看窗外一棵杏子树。“轮回转世的办法,我自己会找!”
裴迹之站在身后,眼底晦暗不明,“辞不辞官也是我的事。那是我的余生,不是你的。”他垂下眼睑,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我的余生,三年前就没有你了。”
沈亦谣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明明没有五感,却还是觉得痛。
“就算是你的余生,你也该为自己打算筹谋。不该这样有一出没一出的胡闹。”
裴迹之搓着自己的手指,一下一下拨弄着指腹,“那你呢?沈亦谣。你是真的为我着想,还是只顾着自己。”
沈亦谣陡然一惊,转过身来,看见裴迹之目光深沉如墨。
他说,“你是想为我抱薪。还是想独善其身,不愿意背上今生债?“裴迹之一步步走上前来,压迫着她往后退,”沈亦谣,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同自己上辈子一定结了恶缘。
沈亦谣回答不了裴迹之的问题,负气而走。在园子里四处游荡。
她是想躲着他的。
自己又没含冤又不含恨的,她就想老老实实恪守个做鬼的本分。
要裴迹之偿还孽债,还是再续前缘,她都没想过。
当年的事,她早就不怪他了。
裴迹之和梁国府,都对她有很深的误会。
那年她意外小产,是因为裴迹之科举未中,又跑出去浪荡喝酒,她在城中找了一日,滑了一跤,跌落了腹中孩儿。
那一年她活得很痛苦,每日醒来,都会暗暗抚摸自己的小腹。
若是裴迹之争气些,若是裴迹之行事稳重些,都不至于此。
她终日散发披肩,倚在床头,一想起来便暗自垂泪。
她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她装不出来。
裴迹之在她面前越谨小慎微,越恭敬伺候,她越恨、越厌烦。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早些如此待自己?
她也恨自己、厌烦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小心一些?为什么那日非要去寻裴迹之?
也厌烦旁人,他们或是可怜自己,或是说些流言蜚语。女人落胎,是常有的事。他们说,她还会有孩子的。
但是怀胎四个月,她日日期盼着孩子能在自己肚子里好好长大,她每日都会想起一个好寓意的名字,她集了个册子,要自己慢慢想,要给他最好的。直到孩子没了,她都没能想好他的名。
她从未学过女红,但那时候她和绿竹天天头抵着头,给孩子挑襁褓的花样。她想用自己拙劣的刺绣,给孩子日后留一方小小的纪念。
她没有心力再管府中事务,许氏把中馈收了回去。
她一日一日地颓丧下去,越来越瘦。裴迹之日日在床前守着她,他喂饭喂药,她总是扬了碗,让他滚。
说和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变成了说教。
为人妻子,不敬不顺,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场对她异常残酷的凌迟绞杀,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世间的好妻子、好母亲都扑了上来,她们以身作则,告诉沈亦谣她品行不端,有悖女德。
所有人都有资格、有立场指责她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