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乐珩偏了偏头,问得认真:“为什么不答应?”
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一时语塞,又听宋乐珩当真是不理解地道:“魏老夫人长居洛城,无非是魏江想向朝廷表忠心的证明,可如今的朝廷,是个什么鬼样子,魏老夫人如此通透之人,不会不知。这朝廷不把人当人,更没把女人当人。魏老夫人与我同是女人,放眼中原的军阀,就我是女人,老夫人不支持我,是打算让魏江去支持另一个糟践女性的上位者吗?”
“那依宋阀主的意思,全天下的女子都该支持你宋阀?”
宋乐珩理直气壮:“不然呢?”
魏老夫人噎住了。噎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下一句:“女人打天下,古往今来都没几个。你若是兵败,我儿能有好下场吗?”
宋乐珩笑笑:“您这话说的,我现在不兵败,您不支持我,你儿子也没好下场。”
魏老夫人:“……”
温季礼:“……”
温季礼抿了抿唇,转眼望着天憋笑。
守在老夫人旁边的蒋律和两个枭使都见惯了宋乐珩这常规操作,三脸得意的等着魏老夫人松口。
宋乐珩看魏老夫人好像是气到无话可说的模样,上前一步,贴心地拉起老人家的手,开解道:“我是当真想邀魏大人加入宋阀,诚心实意的。我这人,看起来可能没什么雄主之资,但胜在我以诚待人,从不整那些两面三刀的路子,更不会鸟尽弓藏。只要魏大人愿意助我,将来他必是宋阀的元勋功臣。当然了,魏大人要是实在不助我,我也不能让他落进别人的虎口,所以我得把他杀了。”
“……你!”魏老夫人气得抽出手来。
宋乐珩依然噙着那厚脸皮的笑,道:“但是话说回来,我和魏大人算是故友,如果他死了,我给您当女儿,让您在宋阀安心养老,我给您送终。纵使乱世,我也必不让老夫人受半点的苦楚。”
这一句,宋乐珩说得是给足了诚意。
魏老夫人静默片刻,定定看着她,道:“我儿若死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将我一起杀了,岂不干脆?”
“那不行,这样我和别的权贵军阀就没区别了。”
“本来就没区别!”
“还是有的。”宋乐珩正色道:“晚辈杀魏江,是为给天下人挣一个太平。但若杀了老夫人,就成了禽兽。我要做人,不做禽兽。”
“挣一个太平?”魏老夫人讽笑道:“说得轻巧。若有一日,你宋阀战败,敌军屠城,你可愿以死保全一城之众?”
“愿。”宋乐珩不假思索地答出一字。
倘若真有那一天,这一城之众里,不知会有多少跟她一路走来的枭使,亲兵,甚至是温季礼,宋流景,李文
彧,燕丞,还有她的舅舅,外爷,以及与他们万万千千的相系之人。
这么多的人,如果能救,她怎么不愿?
历史上穷途末路自戕的枭雄本就是数不胜数。
魏老夫人这回许久都没有言语,只是和宋乐珩两两相望着。那眼神里既是探究,也是质疑,最后,成了叹服。她转身就走,边走边道:“那就望宋阀主永不失今日之心。走吧。”
“去哪?”
“不是要说服我那不孝子吗?”
宋乐珩和温季礼相视一笑,赶紧双双跟上,小声在后头蛐蛐。
“我厉害吧?我跟你说,我对付老年人可有一套。这魏老夫人一看就是个暴烈的直性子,整那些花里胡哨神吹鬼吹的,今日肯定说服不了她。”
温季礼忍俊不禁,竖了一下大拇指:“主公着实厉害。”
“你说说,今日魏老夫人能说服魏江吗?我总觉得吧,这魏老夫人的教育方法铁定有问题,不然怎么教出魏江这一根筋。以后咱们有了孩子,千万得避免!”
温季礼:“……”
温季礼又羞又臊:“主公,还在大街上,不要说这种话,会被人听去的。”
“不会的。我就这点声音……”
宋乐珩话音还没落,就看前面的魏老夫人越走越快,脚下几乎都要生风。她望着这老年人的背影,疑惑道:“咦,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魏老夫人有点生气?脚底板都要擦出火星子来了,你别说,她这矫健的身姿,还真是老当益壮……”
两刻钟后。
宋乐珩就发现,她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彼时,郡守一路恭恭敬敬地领着几个人来到天牢里,魏江那会儿正背着牢门,坐在铺整齐的茅草上,面朝墙壁,悉悉索索的在地上写着信。听见开门的声响,他头也不回,只道:“不降。问多少次,我都不降。我不给宋乐珩这种下贱女流卖命!”
魏老夫人和宋乐珩、温季礼站定在牢房里。宋乐珩示意郡守先退下。待郡守带着狱卒离去,魏老夫人才一边怪异地脱下一只鞋,一边平静地喊了句:“江儿。”
魏江赫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娘?!您怎么来了?”
他一激动,想朝魏老夫人跪行过来,忽然又定睛看到魏老夫人手里那只鞋,竟然爬起来就要跑。宋乐珩还以为他是要越狱,刚想叫人,就看魏老夫人果然是老当益壮,三两步追上魏江,拎着他的领口,拿着鞋底子啪啪就往魏江脸上抽。
“下贱女流!?你骂谁下贱女流?你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你娘不是女流?你不是女流养大的?我日你爹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脸都给我丢尽了!”
宋乐珩:“……”
温季礼:“……”
宋乐珩震惊地拉着温季礼退到天牢门口,附在温季礼耳畔继续蛐蛐:“看吧,我就说他们家的教育方式肯定有问题!”
温季礼:“……”
第152章 文臣之骨
半柱香过后,这天牢里鞋底子抽脸的动静才总算是消停了。
此时牢中关押的犯人并不多,只有少数几个据说是活不下去入室抢劫的百姓,结果没能抢着有用的,最后实在走投无路去抢郡守家,就被送进了天牢。一进天牢,这几个犯人就死活不肯出去了。
毕竟,郡衙里再穷,还能给犯人匀一口潲水。出去了,就连潲水都可能吃不着了。
牢里一向清冷,冷不丁有一场热闹可看,那几个犯人便都扒拉在牢门口,伸长了脑袋瞧魏江的笑话。魏江被打得满脸都是鞋印儿,板板正正地跪着,一只手摸着嘴角被抽红的地方,疼得是龇牙咧嘴。魏老夫人则是气不喘手不抖地站在他跟前,正下盘稳固的单脚穿着鞋。
宋乐珩和温季礼还杵在角落,她瞅一眼魏江那惨样儿就想笑,但又觉得现在笑出来十分不厚道,只能拼命拧着自己的大腿忍耐。温季礼见状,无奈摇头,将她的手拽进掌心里握着,不让她自伤。
魏江气恼地瞟一遭宋乐珩,又怯生生看看穿好了鞋的老太太,嘟哝道:“娘,您怎么突然到高州这穷乡僻壤来了?山长水远的,万一您路上出点什么事儿……”
老太太揪住魏江的耳朵骂道:“你是不是就盼着老妇出事!”
“不是不是……娘,您先松手,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老太太又松开魏江去。
宋乐珩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抬袖挡住半张脸,低声对温季礼道:“老辈子是不是都爱揪人耳朵?这老太太多半能和柒叔聊得来。”
温季礼回道:“主公和魏大人,应该也有共同话题了。”
宋乐珩:“……”
宋乐珩用指甲刺了下温季礼的掌心。温季礼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另一边,魏老夫人静默地打量了一通魏江,早前魏江跟着杨彻急行军,衣衫上有些地方豁了口子,还没来得及补,这几日人又关在牢房里始终不肯低头,因而也没怎么洗漱过。那发髻虽还束着,却显得有几分凌乱。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挡住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魏老夫人的视线定住在那眼罩上,眸眶乍然就湿了,嗓音里难掩心疼:“我儿的眼睛……是如何弄的?看不见了吗?”
魏江揉着耳朵的手一顿,故作轻松道:“没事的娘,就是瞎了,不碍事儿。儿子照样……照样能凭着一只眼睛闯出名堂来。”
魏老夫人颤抖着伸出手去,轻抚过魏江那只眼罩,也没有去详细追问。旋即,她又蹲下身,含泪看清魏江脸上的风霜,手落至他的鬓发处,见那青丝里已掺了几缕白。
“都有白发了。今岁你才三十三,就有白发了。”
“娘,您记恍了。”魏江眼里也有泪,竭力掩饰着,笑道:“年关都过了,这都盛夏了,儿子已经三十四了。”
“三十四了……是啊,三十四了。你一走,六七年都没有回过家,除了逢年过节往家里捎封信,当娘的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了,连你的生辰都记恍了。你一个人在外面,眼睛也弄瞎了,头发也白了。这一趟我不来高州,是不是一生都见不到你这不孝子了。”
魏老夫人的眼泪滴下来,溅在枯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