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江哽了一哽,还是没忍住泪意,重重抹了把脸,朝魏老夫人磕了记响头:“是儿子不孝!儿子本想……本想这次随皇上平定岭南,有了军功,回朝去便能加官晋爵,顺利留在洛城,给母亲养老。可不成想,儿子……失算了。”
那头叩在地上,便没有再起来
。
魏老夫人矮瘦的身形绷得笔直,犹如老松不屈。她的手轻落在魏江颤栗的头顶,道:“这些年,你在外受委屈了。”
魏江顿了顿。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这个年纪的人,常是上有老下有小,得顶天立地,扛得住家里的风吹雨打。
这世上的风雪何其重,常能将人压到直不起腰来。年纪越长,越像一只拖着犁的老黄牛,佝偻着前行,再难抬头看见天日。魏江旧年抱着一身的才华想去投奔世家,孰知世家视他这等白身如狗,半点机遇都不肯赏他。后来想着依附李家,远赴漳州任刺史,以为终有一日能飞黄腾达高居人上,可这日还没来,岭南就乱了。
从漳州出来,魏江逃回洛城的路上,他一度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说不定还会连累老母。他只能赌,赌帮杨彻收复岭南的功绩。哪能想到,就连杨彻都折在了岭南……
人人都说寒门才子难出头,可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在权贵的眼里,他就是比狗还不如。没有家世,没有气运,百般努力,也奈何不了自己身在这个世道。
这个只看权势,人吃人的世道。
若无人问津,这艰难的一生过了也就过了,下辈子就不做人了。可偏生有这么一个人,不在意你有多少钱和权,她只会关心你的委屈,担忧你被压弯的腰。
魏江再难克制,呜咽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压出来,伏在地上,后背都随着那哭声起伏。
“是儿子……儿子没用……没有办法让母亲颐养天年……还累得母亲被贼人胁迫至此,我没能力,不能让母亲享福……”说到这,魏江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宋乐珩,恨得切齿:“宋阀主,以家眷威胁,实是下作之举,非明主当为!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只请你放我娘离开!”
“哎,你这么说就……”
宋乐珩话刚起头,就见还流着泪的魏老太太又抽了魏江一下,抽得魏江整个人都懵了。
“娘,您又打我干什么!”
魏老夫人哭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你想死就死之理!我既来了高州,要么,今日我死你前头,也好过看着亲子丧命,肝肠寸断!要么,你听老妇的,降了宋阀主,从此以后,安心为她办事。”
魏江懵住的双眼缓慢睁大,缓了好一会儿神,才道:“娘,她给您什么好处您就替她当说客来了?这天下事您也不懂,您不要听她随口胡诌两句就应了!她一个女……”
话音停了一下,生怕再说错了又要挨打,转而小心道:“她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上桌争天下?如今先帝死在岭南,等其他军阀悉数起事,她第一个就会被撕得粉身碎骨!渣都不剩!儿子要是跟着她,和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魏大人这话说得太武断了。”宋乐珩悠悠上前道:“你这叫刻板印象,争天下这张桌,我一个女人怎么就坐不得?”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读过的书里,没有开国打天下的皇帝是女人的先例!”魏江气怒道:“宋乐珩,你莫要忽悠我娘,我娘是没读过几天书……”
啪。
又被扇了一个嘴巴子。
魏江忙用双手挡住脸,还是坚持道:“就算历史上有过女帝,那也是守成之主!你没有打天下的魄力和雄心!你也没那手段和本事!”
“啧,那我怎么就坐稳了岭南,还让天子折在此地。”
“那是你刚好占了天时人和而已!是杨彻自己做得天怒人怨,激得燕丞站在了你这方!没有燕丞,死的就是你!”
宋乐珩走到近前,半蹲下来,和魏江平视:“那以魏大人看,杨彻死了,这天底下有几方势力可以上桌?”
“豫州的平昭王,冀州的王氏,齐州的祝氏,长州的朱氏,江州的周氏,再远一点,还有西州的袁氏,这几个,都是拥兵自重的军阀,哪一个不比你有实力?更何况,渝州那边起义的朝阳军早已声势壮大。论地利,论兵力和财力,你拿什么同他们争?”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冲温季礼招手,温季礼便走过来,站在宋乐珩旁边。宋乐珩盘腿坐在地上,望着温季礼道:“军师,魏大人分析得如何?”
温季礼认可道:“不错。”
“那咱们有什么优势啊。”
“得民心者,得天下。”
宋乐珩眯着眼朝魏江笑:“听到了吗?魏大人。这些军阀士族的出生,都太优渥了。你说,人活在世上,争什么?”
魏江没接宋乐珩的话,只是看着宋乐珩的手拂开地上的枯草,在满是尘灰的地面上以指尖画出三个圈来。
“钱,权,色。说到底,就图这三样。这三样东西,你拿得多,你就是权贵。拿得少,你就是权贵的看门狗。拿不到,你就是底层。王朝末年,从底层到权贵的这条路,”宋乐珩画了第四个大圈,以线连上其他三个小圈,却又把那条线截断:“已经关闭了。这三个东西越来越少,落不到底层的手里了,只会集中在权贵的手中。而所有的底层,都成了被压榨的枯井。你也试过的,对不对?你想投靠贺氏,那日你在贺氏门前擦地,贺氏给了你怎样的答复?”
魏江眸中一阵明灭,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魏老夫人听见擦地两个字,神情里骤是万般的心疼。
不成想她视为骄傲的儿子,却早已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魏江没给宋乐珩答案,宋乐珩自然也没指望他会当真说出来。但她能想到,若是贺氏把魏江当人看,魏江也不会再投靠商贾出生的李保乾。
她接着道:“当下的时局里,你无论再去投靠哪一方势力,都无法通过你的能力,最终抵达权贵这个阶层。大盛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世家权贵皆追求人丁兴旺,一个家族少则几十上百人,如贺氏那样的庞大族系,算起来能有好几千人,更莫说与他们弯弯绕绕有着亲缘关系的旁支。他们的自己人尚且不够分权贵这盘肉,又怎么会让肉再落进你的嘴里?你想跨越这一步,带着魏老夫人跻身权贵,就得撕碎了现在的权贵,顶了他们的位置。只有我,和世家权贵没有任何关联的我,才能达成你的目的。”
魏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宋乐珩,半晌,才说出来一句话:“这权贵就是士族!你知道士族和皇权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吗?这么几千年,两者紧密相关,你想撕碎这关系谈何容易!不过是一句虚言!”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乐珩目光灼灼:“你说我卑鄙也行,下作也罢。我单问你一句,你是真想带着你娘过好日子,还是想撒了你娘自己去死?你要是死了,我当然也不会为难你娘,但老人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估计活也活不成了。魏大人,你要想清楚。”
魏江沉默半刻,冷笑道:“宋乐珩,我不会上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
魏老夫人一巴掌扇在魏江脑袋上:“不会什么!这宋阀主哪一句话说得不在理了!那些洛城里的大官们,哪一个把我们母子当人看了!你是当真要舍了老妇,和你地底下那死爹团聚吗!”
“娘,您就别添乱了……”魏江抱头道:“这是打天下!豁出身家性命的!要是跟错了人,爹的祖坟都得被人给刨了。”
“刨了不就刨了!死人骨头一堆你怕别人拿去卖吗?”
“不是,娘,你这……”
魏老夫人打断魏江的话,斥道:“我都亲眼看见了,现在高州城的百姓都对宋阀主心服口服,她能善待百姓,这就够了!”
“娘,那定是他们做戏给你看的。”
“就算做戏,那她也愿意做!我们也是穷苦百姓出生,你连杨彻那样的狗皇帝都能辅佐,怎么就不能替宋阀主办事!”
魏江的脸一顿涨红,有一句话似憋在胸口里,欲说难说。魏老夫人戳着他的脑袋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方突然站起身来,爆发似的指着宋乐珩吼出:“因为我这只眼睛就是她弄瞎的!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魏老
夫人一愣。
宋乐珩抹了抹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扶着温季礼的手,跟着站了起来。
“你早说你要吼这一通,我好撑个伞的,看你这弄的,喷我一脸。”
魏江:“……”
魏江的脸更涨红了:“宋乐珩,你……”
宋乐珩大咧咧道:“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这眼睛。”
“对。我就是为了这眼睛!”魏江恨得要命,咬紧了后槽牙道:“要我辅佐你,行啊,你把眼睛赔给我,你能做得到吗!”
温季礼顷刻冷了脸,道:“魏大人,你与我主本是敌对,战场之上,生死有命,怪不得旁人。我主今欣赏你的才能,方欲邀魏大人加入宋阀,一同改换天地。此事话已说尽,若魏大人一意孤行,宋阀不做勉强。至于魏老夫人,我主定然会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