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何想的?”
章景暄垂下眼,缓缓道:“总会有出路。”
章承礼道:“章璩,你从前可不是这种性子。这个担子确实沉重,甚至可能有来无回,我和你祖父都不愿你随军出征。只是你自小就有主意,从未如此瞻前顾后过。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不敢做下决定?是惧怕亡于边疆吗?”
章景暄沉默片刻,淡声道:
“是人都会怕死,儿子不过是凡夫俗子,也不例外。届时若出了意外,爹娘膝下空虚,儿子如何给你们养老?章家又找谁接任?”
章承礼一双沉静的眼眸看着他,道:“章璩,你在撒谎。”
章景暄唇线微微抿直,倏忽沉默下来。
书房内静了半晌,他道:“父亲多虑。”
章承礼叹息道:“但愿是我多虑吧。若你当真不愿,我和你母亲,还有你祖父都会尽力想法子。但是你要知道,有些时候命运无法更改,亦无法求证公道。命中注定的事情,纵然你撞得头破血流也没用。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千万莫要因为一己私欲,堕了章家百年清誉。章家祖训,我希望你没忘。”
稍顿,他总算说出了一句推心置腹之言:
“纵然我和你母亲,甚至你祖父都能理解你,甚至想支持你做你想的事情。但章家旁支还有那么多族人,都仰仗章家名望而活,那些人,不能容你用章家的信誉去作赌。我们活于世上,都有苦衷。”
章景暄这回终究没能吐出喉咙口那句“儿子知晓”,他立于原地,久久未言。
章承礼最后道:“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等真正想好了,不会后悔,你再来寻我吧。”
……
章景暄离开主院,回到瞻云院书房,将舆图和典籍在书案上摊开,又翻开在兵部借来的经年战报,找到与阿史烈相关的记载,一目十行看过去。
与他了解相差不大,阿史烈是西羌可汗麾下第一大将,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他并非残暴的莽夫,而是谋略武艺兼备,因此历来都是大周朝有名的老将才敢对上他,胜率五五开。
最关键的是,阿史烈极为记仇,得罪过他的人最后都会亡于他刀下,大周朝曾经取胜关键便是利用他这一性格特点,牺牲己方副将或者军师,布下陷阱,请君入瓮。
也因此阿史烈前几年受了伤,才没有继续在边疆征战。
如今又重新领兵侵犯,还点了他的名字,应当是伤势痊愈了。
章景暄指腹用力按压桌面,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又冷静地将三河关的舆图及战报翻开。
三河关在边疆沿线更往里、往南的位置,不像秦溏关那般危险,战事年间却也不乏外敌骚扰。
不过对于资历较浅的将帅来说,是个积攒经验,甚至镀金的好去处,在此地驻守的也都是一些颐养天年的老将。
因此往年都是勋贵人家的嫡子被送往三河关,很适合用来历练,也是个立功的好地方。
同样,这也是一条从小将到主将可走的捷径。
但是……
章景暄闭了闭眼。
太子怎会给薛家兵权?他不管让谁去援兵三河关,都不可能再让姓薛的人过去。
放在门外的晚膳早已凉透,暮色垂暗多时也恍然不知,他翻阅完所有典籍和战报,攥紧纸张,有些失控地猛然拂袖,将之悉数撂在地上。
章景暄手臂支撑在书案上,另一掌心捂住心口,再也掩饰不住脸色的难看。
从未想到过,他竟会有朝一日陷入这等局面。
他……根本寻不到任何能够两全齐美的出路。
-
薛元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待了数日,终于将竹蜻蜓的所有翅膀做好,开始做蜻蜓肚。
竹片太薄,挖不了肚子,她捡起竹片打量片刻,决定模仿卯榫结构,将零碎竹片挖出齿状、拼起来,合成一个蜻蜓肚。
当然时间太紧凑,完美的卯榫结构用这么简单的工具是做不出来的,她仿照格式,做个简单的拼合起来,能够不塌架就够了。
牢间外面走道突然传来脚步声,声音略重,引得她铁栏门前的烛火都一晃一晃。
薛元音将蜻蜓和零碎竹片收起来,压在蒲草底下,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停在牢间门口,他摸约五六十岁,瞧着是朝廷老臣,头戴官帽,身穿绯袍,薛元音不认得他,但认得那身官袍,是高官的袍子,不是什么四五品小官。
这是来了个大人物?只怕是有新的撬开她嘴巴的法子了。
那官袍之人负手站在门栏外面,睨着打量她一眼,道:
“太子口谕,薛氏嫡女犯了多重律法,罪证确凿,殿下再给你五日时间说出豫王的暗桩和人手名单。若拒不配合,五日后,午门前广场上杖刑拷问。若依然不予配合,当斩。”
他目光在门内女子身影上落了一下,心想,殿下到底是仁善之人,杖刑是最容易挨的刑罚了,没有给她上重刑逼问,看样子是没打算为难她。
拒不肯说,打一顿便直接杀了,也算便宜了她。
换成老皇帝的性子,管你男的女的,哪能这般容易就放过?
他一副恩赐的口吻说完,薛元音听到最后的“当斩”,面色微白,身子克制不住地晃了晃。
她半晌才调整好心情,抬起一张无波无澜的脸,缓慢地跪在地上,磕头谢恩,道:
“感谢殿下仁善之心,感谢殿下的宽恕。”
薛元音心里清楚,杖刑拷问比那些酷刑好挨得多,当今太子是仁善之人,到底没有太为难她,赐死已然是恩赐了。
只是,于情于理她都是不能说出来暗桩人手名单的,她几乎已经能够提前窥见自己的结局。
纵然她已经做了数日的心理准备,这一刻当真来临时仍然感到恐慌和惊惧。
官袍之人见牢间里的女子并没有实话相告的意愿,没有过多停留便离开。
薛元音在冰凉地上坐了好一会,最后起身回到蒲床边,拿出竹片来,继续龟速雕磨竹蜻蜓。
这些日子里,除了阿蓁能陪她聊会天,她也只有这一项乐趣能用来打发时间。
……
转瞬间,一连四日过去。
明日就是太子给她的最后期限。待明日过去,薛元音后日傍晚就要拖去午门杖刑。
薛元音似乎没察觉到时间的紧迫,专心致志做了四日的竹蜻蜓,终于赶在五日结束前的档口,将竹蜻蜓给做了出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狱卒,都在门口尽职尽责地守着,再看一眼阿蓁,正在外头打瞌睡,也没有注意里面动静。
她走过去,敲了敲外头的铁栏门,道:“阿蓁,我这几日身上太脏了,都有些臭了,我想沐浴,你去替我备些水来吧,再递来一扇小屏风来。”
她前些日子提过一次沐浴的要求,没想到阿蓁当真满足了她,还给她拿了个小屏风。
今日她再次提沐浴,阿蓁从瞌睡中惊醒,应了下来,转身离开牢狱。
过了一会,阿蓁从外面回来了,打开铁门给她送进来,又递来一扇能稍作遮挡的小屏风。
薛元音伸手摸了摸水温,也不知阿蓁在哪弄来的热水,这么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拎进来居然还有些烫。
她甚至隐隐怀疑这附近有个物件齐全的宫殿或者住宅,不然哪能要什么有什么。
小屏风遮在浴桶前,这里条件没这么好,能稍作遮挡就很不错了。
薛元音褪去衣物,她身上的伤口结痂快要脱落了,沐浴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这牢狱里冷如冰窖,褪衣之后冷得她哆嗦,她连忙进入浴桶里,锁链牵动间发出声响,没入水中后,声响又悉数融进水里,荡出浅浅波纹。
热气袅袅飘上来,将空气氤氲得有些模糊。
薛元音侧头,从屏风一侧朝铁栏看了一眼,狱卒因为她在沐浴,稍微往两侧站了一些稍作避讳。阿蓁又开始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的。
她收了目光,拿出竹蜻蜓,将昨夜撕下来的袖带卷好,上面是她咬破指尖写的血书。她塞入蜻蜓肚中,内力催动,看着蜻蜓慢慢飞向那扇窄窗。
这是她这些日子里做出来的唯一一件能够往外互通消息的东西,希望能够有用。
恐怕阿蓁、狱卒甚至是章景暄都没想到,她编做的这些小鸳鸯、小蚂蚱的小玩意,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心思吧。
薛元音维持着丹田内息的平稳,紧张地盯着竹蜻蜓,它慢慢飞到窄窗处,即将飞过去时却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被拦了回来。
她一惊,连忙控制内息维持蜻蜓在空中平稳,再次控制着它小心翼翼飞向窄窗,这回她清晰地看见了窄窗上覆了曾极薄极透的纱,将蜻蜓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