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景暄将药碗搁在床头,手肘穿过她的后颈,将她从榻上抱起来,倚在自己胸膛前。
她实在瘦得厉害,抱在怀里都觉得有点硌骨头。
章景暄把她歪向一边的脑袋扶正,另一手端起药碗,递至她唇瓣边,缓慢地喂进她口中。
一开始没喂进去,撒了一些,后来大约是隐约察觉有人在喂药,她张开唇,无意识地吞咽苦涩的药汁。
他盯着她吞咽药汁的嘴唇,微微出神,心想,在这五日之期的最后一晚,她睡得酣然,他可以放心地再多看她一眼。
但也恰因为他出神,没察觉到少女睫毛悄悄扇动的那一瞬间。
……
章景暄喂完汤药,搁下药碗,躬身把她放回蒲榻上。
少女阖着眼,呼吸均匀睡颜安然,鼻尖呼出的热息轻轻拂在他手臂内侧,有些痒。
他看了她一眼,正欲抽出手臂。锁链被牵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撞响。
章景暄动作微顿。
待锁链放好,不会再被牵动,他才慢慢放下她的脑袋,缓缓将手臂从她枕后抽出来。
这时,睡得正熟的姑娘忽然睁开眼睛,眼底清明无比,毫无困意。
屋内漆黑昏暗,唯有银辉和铁栏门外的灯火照进来零星光亮。她在这昏暗又暧昧的深夜里借着这几分光线,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看向他,清晰地撞见他眼底始料未及的错愕。
她忽而狡黠地弯了弯唇角。
章景暄确实始料未及,身形有一瞬间的僵凝。
她反应极快,攥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抽身,圆润清亮的眼眸看着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以及微妙的意味深长:
“哎呀!熟人啊……不知章公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第72章 “等会痛狠了别叫。”
章景暄脸色倏然变得沉冷:“你在装睡?”
薛元音反问道:“你怎么不说是你没发现我并未睡熟?”
章景暄蹙了下眉,面色微微沉下来。
薛元音见他不答,心里却没有太高兴。
她其实一直都清醒。
她这几日夜寐欠佳,晚上睡不踏实,在牢间门口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
只是当时还有睡意尚在,再加上想看看来人打算做什么,她就没有睁眼。
没想到竟然是一整日都没过来的章景暄深夜过来看她。
那道来自上方落在她面庞上的视线,她不是没察觉到。
他喂她喝药,更是超出她预料。
章景暄这么聪敏,都没察觉到她装睡,这不符合他敏锐的性子。
她怀疑有外物扰乱了他的心神,甚至他遇到了比她受刑更危急的事情,遂偷偷睁开眼睛,打算看他意欲何为。
没想到章景暄做完这些,转身就要走。
她自然不会遂他意,来了就想走?哪有这么容易!
薛元音仿佛没察觉到他眼底的冷意,笑道:“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章景暄面色未改,淡声道:“你即将服刑,我于心不忍,又怕你见我会伤怀,故而过来送别一场。薛大小姐连这都要斤斤计较?”
他说罢欲意挣脱手臂,薛元音反而攥得更牢,盯着他在黑夜里模糊难辨的清俊脸庞,轻轻弯起眼睛,看似笑着,却暗含轻讽:
“好歹做过一场野鸳鸯,你就能这么冷静从容地看着我赴死?”
不知哪个词又戳中了章景暄,让他面色微冷:
“你就这么坚定不移,想要一死了之?”
他欲要抽出手来,道:“松开我。”
薛元音攥着他的手臂,蓦地用力往里一拉,章景暄骤然前倾,小腿被床沿绊了一下,径直栽向蒲榻。
牢间里的床塌本就矮,章景暄手臂被她攥住,来不及扶住床头,身子在一瞬间失去平衡,薛元音锁住他的喉咙,将他往床塌抻去,听到他被撞得闷哼一声。
薛元音顾不得他,立即翻身过来,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肩头,毫不犹豫地跨坐在他身上。
完成这一套动作她是拼尽了打架的力气,这会儿气喘吁吁,低头打量一眼,确认自己终于成功翻上来一回,她这才有空欣赏自己的杰作。
长得温润清矜的人躺在朴素的蒲榻上,一身气度丝毫没有被遮掩掉,反而衬得更加突出。
这种俯视的感觉,真是试过一次就让人上瘾。
章景暄拧了下眉,嗓音带了几分冷意,道:“起来,从我身上下去。”
薛元音恍若未闻,低眸看着他,弯着眼睛笑:“怎么深更半夜来看我?”
微顿,她撑在他身子两侧,轻轻俯身,近距离盯着他永远冷静从容的眼眸,笑容扩大道:“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她神态像是抓到了他的把柄,藏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章景暄看着她,冷静而客观地道:
“我与你相识多年,自幼情谊深厚,虽然长大后有了龌龊,但非无情无义之人,对你即将面对的遭遇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薛元音不喜欢这个答案。她看了他一会,忽道:“章景暄,你的性子从不会对这种问题解释这么多。所以你在想掩饰什么?”
她再次凑近了些,几乎鼻尖靠鼻尖,眼睛望着眼睛,呼出的热气拂在对方脸上,在极近距离里交缠相融。她慢慢地道:
“跟你今夜突然来见我有关系吗?”
寂静的夜晚有一瞬的凝滞。
章景暄忽而轻哂,冷淡道:“你忘记了,以前的你也不会对这种问题追问这么多。所以你又在探究什么?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是吗?”
他望着她,目光幽深而专注,让她的心跳跳漏一拍。
薛元音故作不经意地道:“那你会说吗?”
章景暄淡淡道:“你从我身上下去,我便说。”
薛元音轻声一嗤,带着几分讥嘲地道:“等我下去你就会离开牢狱,你骗不住我。”
他一时没答话,薛元音也没想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垂眸,坐在他身上不做点什么实在可惜,借着夜色让人辨不清神情,她在昏暗里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角,划过眼角眉梢,再到鼻梁,最后到嘴唇。
薛元音在他脸上轻轻抚着,描摹着这张脸的轮廓。她开口问道:“章景暄,如果明日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她虽然笑着,却是无所谓的神色,章景暄被她毫不避讳的问话惹出几分微愠,紧抿着唇,没有答话。
薛元音对他的沉默不感到意外,夜色太沉,她没有察觉到他方才一瞬变化的情绪,抚摸着他的嘴唇往下,落在凸起喉结上,指腹轻轻揉捏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接着道:
“我娘亲死了,我兄长死了,我父亲若被你们抓到,也不会落得好下场。这样一算,大周里竟然连个替我立坟冢的人都没有。以前我能找高嵩霖帮忙在我死后立个碑,但现在他也在牢狱里,自身难保。我想过找宁嫣公主帮这个忙,但她身份尊贵,做这种事情容易折煞我下辈子的寿数。我思来想去,唯有你能帮忙,章景暄你愿意吗?”
她思索得认真,说得也很诚恳:“这于你而言很容易,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情。我也不白麻烦你,我可以给你付五百两银票的酬银。”
她捏着他的喉结,带来几分难言的痒,还有蔓延开来的微妙的热。
章景暄被她这些小动作摸出几分隐秘的欲望,有一瞬间的分神,旋即清醒过来,压着眉骨间几分愠怒,带着警告道:
“薛元音!”
他像是忍无可忍,摁住她的肩膀往旁边推去,起身下榻,冷冷道:
“我现在与你没什么可说的。深更半夜,我不想与你吵架。”
出乎预料的是,薛元音没再拦他,顺从地起身,让他顺利地翻身下去。
他没回头,她也没喊住他,静静地目睹他离开。
章景暄把手放在铁门上,顿了顿,夜色漆黑,空气也极是安静,纵然他没回头,他也知道她在看他。
与往常不一样,她以前的目光带着试探,反倒叫他走得利索,这次坦坦荡荡,非常直白,却像个栓了鱼饵的钩子,让他几乎迈不出去脚步。
终究,他微微侧眸,低声道:
“你多用些膳,莫要挑食。这牢狱里的伙食放了药膳,你身子愈发亏空,这是能给你补身子的。”
身后传来锁链声响,是她朝他走了一步。
章景暄似乎没有察觉她走过来发出的铁链撞击声,也没想到她明日就死了,吃药膳有何用。他看着侧面隐匿在黑夜里的沥青色墙壁,自顾自地道:
“莫要为旁事再伤神,如今没人能再束缚你,你去做些自己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