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是沈砜,他递来一张玄黑鹤氅,言简意赅:“他昨夜在御书房落下的。化雪时冷,驱马拿此物御寒。”
薛元音接过来,触手轻轻摸了摸,似乎能感觉到上面残留的松木香和霜雪的温度。
第四个、第五个站桩的是甚久未见的苏勉和管柏,苏家和管家没参与那晚宫变,故而在这场清剿异党的朝廷风向里苟住了小命,但到底是曾经的豫王党羽,因此不敢太张扬地在外头露脸。两个人都在脸上抹了脏灰乔装打扮,穿着小厮衣裳,甚是低调。
苏勉望过来的目光莫名带着一股愧疚,也不知他曾经干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管柏倒是无知无觉,眼神依旧正直清澈,递来一张舆图道:
“薛翎,听闻你要去京郊给章景暄送别啊?这是大军停驻的林子,我给你标出来了,你快些去吧!”
薛元音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站在最后的章子墨正哭得撕心裂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递来一封信,道:“麻烦、麻烦你帮我捎给他,我写了一整晚的信,要说的话全在里面了……”话罢他崩溃地大哭起来,站在朱雀街街边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毫无世家公子的气度可言,“我恨死你们了!你们都欺负我哥……”
旁边五人顿时远离他几步,嫌他丢人。
高嵩霖没过来,他也入狱了,自身难保。
薛元音道了声“多谢”,多余的话来不及说,快速套上护具,翻身骑上马背,攥紧缰绳,双腿猛地夹紧马腹。
马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载着她奔向京郊的方向。
-
京城西郊,入目白雪皑皑,大军在林子边缘整顿行囊。
荀老将军年轻时是征战的一把好手,如今纵然上了年纪,一身骨头仍算硬朗。他取出两个粗碗,拔开酒壶木栓,在碗里倒上烈酒,递给旁边骑于马背上的年轻人,道:
“饮口烈酒,有助于暖身子上路。”
章景暄没拒绝荀老将军的好意,接过碗来,仰头饮了半碗。烈酒烧喉,呛得他咳嗽几声。余下的酒他挥手洒在雪地里,道:
“也敬这京城半碗酒。”
他把碗还给荀老将军,老将军豪爽地笑起来。他饮尽烈酒,又道:
“章公子何不坐马车里,与监军公公一同行驶?也省得少受些罪。”
章景暄摇了摇头,道:“不了。”
荀老将军又叹道:“你得有两日没合眼了吧?行军艰苦,你身子还撑得住吗?”
章景暄温和笑道:“无碍。”
荀老将军没再劝。
天边逐渐露出火红的朝阳,只听一声号角响,大军出征上路。
章景暄回头看向京城。
他不告而别,总想再骑在马上看看身后的风景。
忽闻远处的熹微日光里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中,疾驶靠近。
大军也听到马蹄声,转头看去,议论纷纷。行军脚步一时骚乱起来。
荀老将军立刻整顿军纪,厉声问道:
“何人来此?!”
章景暄身形骤然凝在原地,目光紧紧盯在那道纵马靠近的人身上。
她身着素衣,身披玄黑鹤氅,纵马的身姿飒沓而轻盈,朝阳冉冉升起,一双澄澈眼眸在朝霞和白雪的相映下熠熠如星。
这张脸再熟悉不过。
她怎么追来了?
“等一等!章景暄,我有话要对你说——”
薛元音喘着粗气,一路疾驶,终于看见乌压压鳞甲大军愈来愈近。
大军开路,不能轻易为旁人停下脚步,荀老将军率队正在往前行去,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地界。
薛元音攥紧缰绳纵马追赶及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寒风刮在脸上,让少女的面容透出几分狼狈。
她看着最前方那道温润濯然的人,隔着遥遥距离,像是不管不顾一样,豁出去满腔勇气,用尽力气,朝他大声喊道:
“章景暄,你要不要娶我啊?”
第79章 谁料红尘里,能逢白玉郎。
寒风凛冽的京郊雪地里,薛元音剧烈地喘着气,隔着半个玄乌鳞甲大军与他遥遥相望。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然而,大雪封路的天,行军难走,尚且不知是不是最后一面,她不能不去见他。
章景暄曾经教了她不少东西,后来她也独自摸索学会了很多,唯独有一项,没有人教给她,是她曾经没有把握住,但如今自己学会的。
在那夜的朱月宫,她没问出口的勇气,如今很想再重新问一问他。
于是她快马加鞭追来了。
薛元音朝他喊道:“章景暄,我不耽搁你们行程,我就说几句话!”
章景暄朝着荀老将军打了个手势,荀老将军回头看了看,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道:
“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那句超出世俗纲常的问话,不止当事人,他也听到了。
章景暄翻身下马,缰绳拴在树上,拢了拢鹤氅迈步走来。
薛元音见状也跨步下马,拴好马匹。
此处是京郊一片林子边缘地带,有一块天然形成的嶙石,两人走至嶙石后面,稍稍远离了大军,遮掩住几分身形。
两人距离不算近,但章景暄身上寒霜气息飘来,飘到她的身上。
气氛忽然有点局促。
薛元音莫名不自在起来,这寒风莫名显得烫人,她挠了下鼻尖,盯着脚边被雪泥掩盖住的泥土地,嘴唇翕动,踌躇着想说点什么。
谁知章景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先行开口,有意无意似的打断了她:
“冬日早上冷,你怎么过来了?”
薛元音抬眸看他,道:“若我没有追上来,你是不是就打算不告而别了?”
章景暄静默一瞬,未作答复。
薛元音心头情绪翻腾,强行让自己冷静几分,问道:“你不打算给我个解释吗?”
章景暄唇角轻轻敛起,面容上露出微微的无奈,道:
“我不想看到你与我告别。”
薛元音压下喉咙间的微哽,不自觉变得有些激动:
“西羌发动征战,我父……薛昶利用民心舆情将你逼去边疆面对阿史烈,你在牢狱里对我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别……这些事情,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停顿下来,略缓一缓,问道:
“让太子释我出狱,你用了什么法子?”
“原来他们还没告诉你。”
章景暄抬起掌心落在她头顶,轻轻按压着抚了抚,道:“别问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个动作太自然太亲昵,甚至有几分温柔,薛元音愣了愣,不适应地扭头躲开:
“你、你别摸我头。”
心道,既然他不肯说,那她等会再寻旁人问,总归能问到的。
章景暄把手移开,又给她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才道:
“你好好待在京城,圣上不是赐给你个宅子吗?你搬去那里住吧。薛昶逃不了太久,若他私下跟你递信,你记得把握好分寸。”
稍顿,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你不欠他们什么了,别再把自己搭进去。”
薛元音扯了扯唇,道:“你放心,不管是豫王殿下还是庆安侯都不会给我递信的。从他们让我独守西华门,最后却弃我而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是颗废棋了。”
甚至只用“庆安侯”来称呼,连声“父亲”也不愿喊。
章景暄缓声道:“我此行去秦溏关势在必行,如今再说任何话都已无可更改这个事实。你若有麻烦可以去寻沈砜,他目前代替我的位置辅佐太子殿下处理朝政,我先前已同他交代过。或者实在处理不了的事情,你直接去见太子殿下,他亦不会坐视不理。”
薛元音忽然问道:“三河关目前是不是还缺兵?”
章景暄微顿,低声道:“太子不会再给薛家兵权。”
薛元音没答话,岔开话题道:“今儿个还挺冷的。”
她移开目光,仰头看向被大雪压弯的树枝,那里的绿叶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冠,进入冬天,便形成一整片萧寂的木林,沉默又坚韧地守在京城郊围。
她认真地盯着枝头那一抔霜雪,语气很随意,像是拉家常,说:“章景暄,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此话落下,她这才察觉到这句话很耳熟,在泉阳县即将登上两辆不同的马车时,他好像问过她一样的问题。
当时的章景暄在那几分欲言又止里,是想说什么呢?
章景暄面容沉静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深邃,像是在描摹着她的面庞轮廓,想要记住着什么。他轻轻启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