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音悉数应下,伏地叩首谢恩。
新帝说到做到,待她去户部脱离出来薛家,起个男子名字,便赐了她一个校尉的职衔。
校尉虽是最低级的武官,却也算是在军队中的小头目,只是没有自己的军帐,新帝特赐了个军帐给她。
薛元音换了一套全新的乔装打扮,丝毫瞧不出女子痕迹,让人以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全新的年轻校尉,接下了旨意。
待开春,薛元音便随军去了三河关。
一年的时间,不允她带兵,只让她杀敌,若是愿意就算是戴罪立功,与从前犯下的所有罪责两相抵过。
从前未曾踏足过边疆地界,只知战事残酷,却没有实感,待真正来到三河关,逢敌军突袭时,握起了刀面向四面八方的敌人,稍有不注意队友的头颅就滚落了地,哪怕手臂僵麻也一刻不能停歇,薛元音这才深刻理解了何为“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是何意。
上一秒还与你并肩作战的队友,下一秒可能就变成冰冷的尸首。
甚至有几回情况危急至极,她也险些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但最后都幸运地化险为夷了。
征战是毫无乐趣可言的,尤其是她身为女子,轻易不得与旁人走太近,唯一熟悉的便是带领的一支百人兵队。
不知新帝是有意还是无意,给她男儿名字取的还是姓“薛”。不过薛姓的人那么多,一时也没人想到她是薛家之女。因此同队的士兵们,以及熟悉一些的同袍战友,逢她便会招呼一声“薛校尉”。
薛元音总是有些恍惚,好像他们喊的并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身份,而是真真实实地在喊“薛元音”为薛校尉。
旋即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明明这些兵士们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是谁。
心里藏着事的时候,时间过得是极慢的,她跟那些勾肩搭背的汉子玩不到一起去,有时候三河关平静无战,她就爬到城墙楼头上坐着,看向秦溏关的方向。
坐得多了,跟她平时打交道多的一个汉子就爬上来跟她一起坐着,眼瞅半天没瞅着什么新奇之物,好奇地问:
“薛校尉,你说你整日搁这儿看什么呢,也看不腻?也不嫌沙子糊一嘴,呸呸……”
汉子没什么兴趣,很快就走了。
薛元音也不在意,无聊地盯着西北方向的夕阳出神。
在舆图上明明不算遥远的两个位置,身处其中才知晓原来上千公里这么辽阔,一眼望去只有黄沙漫天,除此之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年的时间里,她想看见的人,想遇见的人,从未有过一次碰面,甚至互通的消息都寥寥。
三河关这里都如此凶险艰难,不知秦溏关会是何等残酷?
只知阿史烈又在边疆屠城泄愤,却没有丝毫关于章景暄的消息传来,他真的能躲过阿史烈的报复么?
薛元音对此一无所知。
她在三河关待了一年,因为身手漂亮矫健,幸运地被一个督尉赏识,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攒了些功勋。
一年后,朝廷派来一个年轻武将来接手,薛元音当时答应过了新帝,因此交接时也没觉得不舍得,悉数将功劳给了这名武将。
倒是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多说了一句:“薛校尉,我不贪你的功劳,若战事结束,我能平安回京,我再将这些功勋折算一下还给你。”
薛元音倒是不太在意,笑了笑没说话。
待到乾元二年,来年仲春,薛元音回京述职。这回她身上有职衔,因此扮作男装,穿着鳞甲,光明正大从午门进的金銮殿。
虽然功勋都给了旁人,但她在边疆算得上出色,太子多多少少也都有听说,难得开怀展颜。这回薛元音终于是靠自己的能力洗清了从前所有罪名,而不是靠着章景暄的求情。
是的,薛元音最后还是打听到了,她当时出狱是因为章景暄下跪求情。
每每想到,总会觉得恍惚,他那般骄傲从容,她想不到他如何做下的这个决定。
也不知新帝是不是忘了,待她述职完毕,他也没收回她男子身份的校尉一职。
不过薛元音并没有想太多,她穿回了裙衫,扮回从前的模样,因此纵然还有一层男子的身份,于她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她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用假身份在京城里生活。
她离开金銮殿之前,旁敲侧击跟新帝打听了一下章景暄的音讯,却什么都没打听到,不免失望。
倒不是新帝小气不肯告诉他,甚至他比她更想知道章景暄的消息。然而章景暄根本没有音讯传回来,更不知生死。
阿史烈骁勇善战,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新帝只知边疆战况很是焦灼,却不知具体伤亡情况。
边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薛元音这么安慰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他那么厉害,算无遗策,这次也定然不会出意外。
……
薛元音已经脱离薛家,另立门户,便不能再在薛府住下去了。正好老皇帝先前赐了一个宅子,地段、宅院、布局虽然算不上最佳,但也还不错,她拾掇完自己在薛府的东西后搬进了宅子里。
下人都遣散了,她留下魏叔看着薛府,自己走时只带了拂珠。
宅子是两进的,她花了点银子寻人把宅子翻新修葺了一下,添置进去家什器具,她带着婢女住进去绰绰有余,后面还有个后罩房。
新帝倒是慷慨,赏赐给她不少银子,还有生意不错的铺面,薛元音琢磨着多添进来几个仆从,还有个厨子。
在这期间,薛昶和豫王终于被抓到了踪迹,秦放亲自率人将他们进牢狱,豫王在京城剩余的寥寥暗桩也被悉数拔除。
皇上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豫王,他妄图残害手足,逼宫政变,即日贬为庶人,发配岭南。
至于薛昶,他身上的功勋太耀眼,保住了他一命,但又不能不严惩,皇上还没想好怎么办,干脆关进刑部大牢里,待战事有朝一日能结束,再思考薛昶如何处置。
薛元音私下还收到了薛昶派人递来的一封信,也不知他怎么找到人手递信的。虽然不知他写了什么,但无非就是继续压榨她的话语。薛元音没拆开看,转头把信交给了皇上。
很快刑部大牢里的薛昶就老实了,没再试图递信出来。
薛元音终于落了个清静。
待宅子落成,薛元音办了个小小的乔迁宴,却没想到来了好多人。她这才察觉到虽然章景暄走了,但是京城里还有很多她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都空着手登门,腆着脸来吃席,给她气得窝火,恨不得将这群聒噪的人给撵出去。
但最后她还是尽力周到地招待了朋友们,还叮嘱他们以后闲暇时可以继续来。
朝阳依旧东升西落,她的新生活正在往前走。
……
转眼间,距离边疆开战已经过去两年了。
薛元音并不是陷入过往就会很颓废的人,虽然确实常常在深夜辗转难眠,但白日里总能打起精神来,看着完全像个无事人。
她每日都勤勤恳恳打理自己的新住处,如今宅子已经全然变了一副模样——假石嶙峋,溪流淙淙,曲径通幽,吸引得蝴蝶在庭院里翩跹飞舞。
宅院墙角移栽了一株新的桑树,刚刚抽芽,很快就能长大,在桑树靠边是一个八角亭,留了个亭子进口,旁边种满了木芙蓉。待半年后,木苏蓉就该开花了。再往里看,主院的石桌旁边栽了一株葳蕤茂盛的柿子树,她不打想吃酸桂了,改喜吃柿子,自己种一株格外有成就感。
她还在桑树和主院之间的庭院里围了个石子径,从泥地里挖了个水塘出来。
宁嫣公主前阵子给她送了一批珍贵的赤鳞金鱼,总养在小缸里也不是个事儿,干脆凿个锦鲤池,种点莲叶,放点漂亮小鱼在里面游弋甩尾,想想就觉得极好。
转眼间又是半年过去,京城进入六月上旬,盛夏来临,三伏天蝉鸣不绝。
薛元音不知苏勉和管柏两个人怎么成为这小宅子的常客的,一个两个连亲事都没订,还非要孜孜不倦地上门来给她说亲,其毅力持久,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苏勉如是道:“你看你今年都十九了,京城哪家姑娘十九岁不订亲啊?我不是嫌弃,我就是强烈建议你也多看看旁人,虽说你现在亲事难寻,但不也有媒人登门吗?你旁事拎得清,怎的这事情上如此糊涂,登门的媒人都给拒了?”
管柏不明所以,但很捧场地附和。
薛元音闻言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这段时间以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拒绝媒人也不是故意,实在是她瞧不上。曾经遇见的人太惊艳,她心里住不进旁人。
那段关系,该怎么形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