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音摇头道:“我吧。万一出现打斗,我还能应付一二,你怎么办?”
虽然她不是正儿八经在战场历练过的,但若遇到对手,好歹能周旋一二,拖到援军来,换成章景暄,他独自逃离或许问题不大,但周旋就免谈了。
这件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章景暄考虑片刻,点头道:“我给你打掩护。主帐距离正门很近,你记得抢一匹马和一个武器,从正门出去后往山林中逃,最好不好进入山涧里。”
进入山涧,两侧高峻,中间处于谷底,最易被围困在其中。
薛元音眨了眨眼,道:“或许到时候山林两侧会引来西羌人的增援,我不得不被逼进山涧里呢?到时候你在外面掩护,我可就要靠你救命了。”
章景暄瞥她一眼,带着几分警告。
薛元音“呸呸”两声,连忙捂住嘴。
希望不要乌鸦嘴才好。
她忽而想到什么,笑道:“你不是带了龟甲和木筹出来吗?给我卜一卦吧,看看结果是好是坏,如何?”
严肃的话题叫她说得如此轻松,他瞥她一眼,出乎意料的拒绝:“不卜。”
薛元音大失所望:“为什么?”
章景暄这回态度倒是不容置喙,道:“不卜就是不卜。”
薛元音道:“你就不担心我的安危吗?”
章景暄不答,显然不打算改变意愿。
薛元音撇嘴:“好吧,不卜就不卜。”
看一眼漏刻,已经过了子时了,她打了个哈欠,起身道:“我回屋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们把《梨花怨》演好,不要动手之前就露馅了。”
章景暄言简意赅:“知道。”
挥了挥手,薛元音离开屋子,关上了门。
屋中静默片刻,章景暄低头,从包袱里翻出龟甲和木筹,又拿出六枚铜钱,静默打量,片刻后,他将铜钱放入龟甲,慢慢摇晃起来。
叮叮咚咚的声音响起来,他重复六次,依次记筹,最后摆在桌上,静静地看过去。
——履卦。
不算最佳的结果,有相当大的风险,但也不算差,最终能够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章景暄微微舒展了眉头,将龟甲、木筹和铜钱纷纷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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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霞光坠云,酉时初刻。
戏台即将开始,薛元音被罗娘子摁在屋里上妆。
“你的五官是很好看的啊,这段时日的眼神戏也练得很好,要不是过阵子我们三庆班另外两名归丧的演角儿就要回来了,我非得把你留下来不可……就是你这脸还是太稚嫩了,需得上浓一点的妆。精魅初成的鬼妖,保留一点点天真稚气就好……”
罗娘子絮絮叨叨,前两日的戏台子都完美落幕,她希望今日最后一曲《梨花怨》也能顺利完成。
那帮西羌人也没找茬,她从来不多问,不多看,只希望赶紧办完这个差事,拿了酬银赶紧离开小苍谷。
等上完妆,换好戏服,薛元音照了照铜镜。
少女的五官已经被妖媚所取代,一颦一笑间自带一种天真的风情,但肤色涂得极白,不难看出不像人类的皮肤,显然女鬼不常被阳光照耀,所以呈现不正常的病态的美丽。
一头青丝垂下来,除了戏冠之外不做任何修饰,符合女鬼“初生”的形象。
薛元音捋好戏服袖摆,出门去看章景暄的装扮,他也换好了戏装,乃初次登场、家境贫寒的书生打扮,衣摆上还有补丁,但不掩其清俊落拓、如玉之姿。
不得不说章景暄来演书生真的很有说服力,若不是这张脸太出色,那鬼妖怎么会一见倾心。
忽听外头有呼呼风声,薛元音透过幕帘朝外头天空看去,轻轻皱了下眉道:“起风了。”
“嗯。”章景暄停下整理衣摆和领口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缓缓道:“要下雨了。”
薛元音道:“怕是明日下雨,不知小苍谷的西羌人手部署会不会临时改变。”
谈话间,外头戏台已经响起了伶人的唱曲声,罗娘子也登上了,她负责和音,凄楚哀婉的清音缓缓流淌出来。
三声鼓响,提示着角色需要登场了。
章景收了目光,低声道:“勿要多言,随机应变。”
话罢,他轻理袍角,率先走了出去,登上戏台。
薛元音也看向戏台,做了个深呼吸,很快也登场了。
她和他都不需要唱曲,只有一两句需要唤对方人名的简短台词,其他所有台词都由罗娘子替他们唱了。
伶人唱曲声中,薛元音一边与章景暄对戏,一边余光瞥了眼底下的西羌人,目测总共不超过十个,大抵只是在此看守的留备兵侍,人手并不多。
主将赫连跋坐在最后方,浓眉阔面,正喝着酒,津津有味看着台上,态度瞧着颇为闲散。
想来在不需要与县令那边做“兵器交易”的时间里,他们并没有旁事做,因此不设什么防备,偏巧被她和章景暄钻了空子。
薛元音的注意力回到台上,专注与章景暄走戏。
在这《梨花怨》的剧目上,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书生的角色里,为家境自卑、为未来怅惘,又为这个时刻陪伴在他身边、古灵精怪、还有点魅惑迷人的女鬼妖产生了旖旎心思,很快就有了肌肤之亲。
在婉转悠扬的唱曲声中,薛元音有些失神地望向他。
章景暄仿佛完全变成那名书生,带着温和腼腆的笑容望着她,渐渐对她敞开心扉、许诺未来,对她诉说心事。
却又在飞黄腾达之后不复从前,鬼妖给出一颗心之后需要用灵力来维持形态,而书生考上状元之后百般纠结还是变了脸,致她惨死。
第一幕结束,薛元音久久没回过神来,最后还是章景暄拉了她一把,她才想起来回到台下,去换第二幕的戏服。
薛元音演这一曲《梨花怨》总共要换三次衣裳。
一次就是开场,她作为鬼妖初成出来探寻人间,被赋予了杀书生的任务,没想到瞧上了书生的皮囊,起了二心。但最后书生辜负了她,导致她无辜惨死。
第二次换衣就是鬼妖转世为人间的女子,成了高门小姐,但鬼妖的记忆没有丢失,遂去寻找书生,完成前世未解的爱恨纠缠。
第三次换衣就是已经成为状元郎的书生被她迷惑,抛弃发妻,决定娶她,却在新婚当夜,被身穿嫁衣的鬼妖给一击穿心,但这也伤透了鬼妖的身子,她化作梨花随他而去。
梨花曾是书生给她种下的,只因她夸了一句“你们这里的花真好看”,没想到最后这梨花竟然成了陪葬花,“梨花”也化作“离花”。
怨与爱,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了无踪迹。
很快就来到终幕,新婚之夜来临,也是鬼妖的孤注一掷。
若书生坦白一切,跟她道歉,她就决定原谅他,与他过一辈子幸福生活,可若是书生掩饰、否认,她便杀了他,同他一起死去。
薛元音听着耳畔凄楚的唱曲声,戴上嫁衣的红盖头,隐约看到面前章景暄扮演的书生一双似乎饱含爱意的眼睛,一瞬间竟然理解了鬼妖的心情。
她想睡他,却也代表清白尽失,这世上多是对女子苛刻的规矩,她身为薛家继承人,本就承受了太多流言蜚语。
睡一个无名无份的贫寒少年,和睡了世家之首的嫡长子,这两者的份量是截然不同的。
若是与章景暄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事情曝光出去,不敢想象她和薛家会不会被京城百姓的吐沫给淹死。
可章景暄会负责吗?
他怎么会负责呢。他可是章家嫡长孙,被赋予厚望的太子近臣,年少登高台,运筹而帷幄,他怎会允许超出他控制的事情发生呢。
章景暄不会对她动情,也不会做出承诺。
当下欢愉一场,最终他也会辜负她。
薛元音盖着红盖头,听着凄楚的戏曲声,心头一涩,竟然落了一滴泪来。
她听到对面的书生对鬼妖撒谎了,他撒谎说他从未爱过一个殊途的女鬼,他只喜爱面前这位转世的高门小姐。
书生许诺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许诺本就是泡影,是高阁楼台、镜中水月,轻轻一戳,它就碎了。
于是,她在红盖头后面流着血泪,却悄悄拿出了袖中匕首,准备在洞房之夜、两厢接唇之时,刺杀她爱慕多年的书生、如今的清风霁月状元郎,也是她仅仅拥有了一日的新婚夫婿。
她和章景暄早已心照不宣,接唇戏用借位代替。
而她需要在这终幕之时,把特殊处理过的匕首刺中章景暄的心口,他外衫里面有防护甲,刺中了就会戳破血囊,流下血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