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喊住了她。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叫她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他道:
“待回到京城,冬祀也不远了。”
薛元音没回头看他,轻轻点了下头,道:“我知道。”
这是每一任帝王在位仅举办一次的祭祀,寓意来年昌盛、风调雨顺,其目的是给下任皇位继承人积攒名气和声望,历来只有储君才能当选主持祭祀的“祝祀官”。
当今圣上的身体早两年就不太好了,不知还能撑多久,冬祀要在今年举办的风声在年初就已经传出来。
按理来讲太子殿下应该当选祝祀官,但豫王殿下的支持党羽不在少数,因此祝祀官花落谁家还不好说,这场祭祀盛典注定竞争得你死我活。
待回京后,直到新帝登基,尘埃落定,才能有太平日。
空气沉默下来,风声吹动着校场上的扬幡,发出剌剌声响,唯有她与他之间,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安静得可怕。
见她背对着他,没再开口,章景暄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夹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薛元音提着匣子,朝前走了数步,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清瘦的身子骨在空旷校场上竟然显得有几分落寞的萧瑟和孤独。只见她眼眶泛红,微微哽咽道:
“章景暄……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章景暄蓦地抬头望过来,目光停顿在她身上,打量着,涌动着幽暗的情绪,一时没动作。
薛元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一下道:
“罢了,你这么矜贵,我怎么会为难你。我开玩笑的。”
她转身欲走,章景暄却在背后喊住了她:
“俏俏。”
薛元音侧头望向他。
章景暄走至她身前,用力拉过来,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迎面抱了个满怀。他垂下眼,稍稍低下身子,下颌搁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薛元音被他抱得头微微仰起,身子僵在原地,心底泛起惊涛骇浪,手里的匣子砰的一声松开,砸在地上。
良久,她轻轻回抱住他,悄悄揪紧他的衣摆,再缓慢地松开;又揪紧,又松开。
原来章景暄已经从曾经那个笑如朗月的青涩少年成长为及冠的男子,肩膀变得这么宽阔,竟然能将她整个人都挡在怀里。
原来他胸膛里这么有安全感,好像能替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顺遂快乐,让她有些不舍得退出来。
薛元音觉得自己一定是吃什么东西了,导致眼眶和喉咙不适,不然怎么会那么泛酸,那么想流下眼泪来。
须臾,她听到耳畔的少年低低响起的声音:
“俏俏,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薛元音缓过神来,闭了闭眼,终于,再睁开眼时,所有情绪压在心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攥了攥拳头,伸手用力将他推开,望向面前的章景暄,轻抬下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似是初次见面的骄傲眼神。
秋风吹动了校场的条幡,一晃眼才惊觉她与他竟然在此度过了近半年的时间。
荒凉,偏僻,寸草不生,却在这种地方疯狂长出新的灵魂与血肉,成为一处烂漫的桃花源。
而现在,她要带着未尽的遗憾,与这避世之地告别了。
薛元音压下喉咙间轻微的滞涩,盯着他浅茶色的瞳眸,一字一顿地冷漠道:
“章璩,待离开这里,我们就是敌人了。”
【卷四:欲买桂花同载酒】
第40章 摸出几条裤衩瞅了瞅。
十月上旬,进了深秋,天气一天天冷起来。
官道上的绿叶泛了黄,卷着旋儿落在地上,被途经的车滚轮辗碎在青石板路上。
泉阳县的两队马车回到京城已经是五日后了。
京城中有些交好的世家在京城门口迎接,豫王党与太子党之间各站在道路两边,互不理睬,泾渭分明。
章景暄回到章府已经过了午时,他先行去了趟东宫略作禀报,毕竟泉阳县一事明面上并非圣上吩咐下来的,而是东宫暗地里吩咐的。
临走时他谢绝了太子殿下的好意,没有随行一道入宫面圣,而是折返回了家里。
他一路风尘仆仆,尚未来得及用午膳。
章夫人早已吩咐了下人在章府门口迎他,这会儿终于见到人,帮忙提行囊的、递水的、听候差遣的……下人们悉数低头敛目候在门口。
章景暄挥别了一众仆从,径直下了马车,管事上前一步,躬身道:
“长公子,热水备好了,饭食也热着,您是先去沐浴更衣,还是先用膳?”
章景暄掀袍跨过门槛,道:“沐浴。”
走近瞻云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句:“父亲和祖父呢?”
管事道:“听闻长公子去了东宫,老爷子就先行歇息了。大爷在夫人院里,等着您用完膳再见他。”
章景暄嗯了一声,进屋沐浴。
沐浴罢换上鸦蓝色锦衣、佩戴额带,系上腰间蹀躞,挂上青色玉佩,甚久没有这般穿戴过,一时有点恍然。
待装束齐整、并无错漏后,他才出来用膳。
略略用了几口,稍微填饱肚腹,他便搁了箸,用帕子擦净脸和手,起身去往主院。
章家大爷唤作章承礼,也是章景暄的父亲,早已等在书房,听到敲门声,他搁下书卷,平淡地道了声:
“进来。”
章景暄踏入书房,关上门,走到桌前站定,道:“父亲。”
“从泉阳县回来,一路可顺利?”
章承礼没问在泉阳县发生了什么,章子墨早已在回来的时候就说过了。
章景暄敛眸道:“回父亲,泉阳县的差事已经有圣上的人妥当接手,儿子随东宫马车返京,一路顺利。”
章承礼道:“这阵子京城有些事情,我简要说与你听听。一来是圣上身子不好了,尽管太医全力诊治,恐怕也撑不过两三年。二来,圣上将祭祀盛典提前到了今年冬至,此消息已经确定了。”
章景暄:“儿子已经从秦统领那里听说了。”
章承礼微微颔首,语重心长道:
“虽然祭祀历年来都是君主或者下一任君主才能当选,今年理应由太子殿下担任祝祀官,但由于豫王党雄心勃勃,正在拉拢朝臣,夺走储君之位的野心昭然若揭,故而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确保祝祀官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章景暄淡道:“儿子知道。”
话题告一段落,章景暄本要离开,忽然听到父亲叫住他,随意地问道:
“你意外在泉阳县逗留数月,可有发生其他预料之外之事?”
章景暄眉头轻抬,似是认真回想,少顷,道:
“回禀父亲,儿子并未遇到其他事情,诸事皆在可控之中。”
章承礼默然看了他一会,点了点头,道:
“说来你及冠生辰被耽搁了,我已经同你祖父商议,择吉日给你补上及冠礼。表字也早已题好,请族老前辈为你取字景暄便是。除此之外,你已到了年岁,我还有一事需要你来拿个主意。”
他起身走出书房,道:“随我来。”
二人出了主院,来到后院厢房门口,章承礼推开门,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道:
“进吧。”
章景暄踏进门,看到门后的景象,脚步猛地顿住——
两排,一排有六个,足足十二个环肥燕瘦、气质各异,但容貌皆不俗的妙龄小丫鬟站在里面,穿着凸显身材的统一衣饰,垂眸敛目,像是等候挑选与临幸。
听到开门声,小丫鬟齐齐俯身,行礼唤道:“长公子。”
章景暄关上门,面无表情地看向父亲,冷淡道:
“父亲这是何意?”
“这并非我个人的意思,而是你祖父的想法。”
章承礼看着他,态度依旧和煦:“他言你乃族中最出色的公子,又要承袭宗子之位,肩负章家,如今到了及冠的年岁,也该给你安排晓事的人。这些女子都是嬷嬷在家里挑出来的老实本分的丫鬟,你相中了谁,便带回瞻云院,什么安排都可以,让她伴在你身侧。”
章景暄轻扯唇角,道:
“历来晓事不是嬷嬷担任么?章家从未有过在家里丫鬟挑人塞进长公子房里的先例,为何到我这里就破戒了?”
他这话问得直白,神色中也略带嘲讽之意,甚至有些犀利,不符合他惯来温润谦逊的作风。
章承礼轻轻皱眉,道:“你若当真不愿,我可以私下同你祖父说,但你如此态度是何意?”
章景暄垂眼,道:“儿子不需要身侧有人,房里也不想被塞个小丫鬟,请父亲收回这个想法,儿子晚些时候去看望祖父,会同他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