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知晓柳旻言就是国子监里寒门子弟中最出色的其中之一,与沈砜并称作“双骄”,此人身子骨薄弱,瞧着病怏怏的,但脾气很好,或者说温柔得过分。
同窗道,他无论是对谁都是友善模样,却几乎不与人交心。
薛元音不知道柳旻言怎么搭上薛家的,但打听到这些反而松了口气。她就怕柳旻言什么都不图,就想跟她成亲,那她会无力招架。
但幸亏目前看来,他是藏着心计的,不知道与薛昶达成了什么合作交易,又或许纯粹想搭上豫王殿下的船……总之,定然不像他表面那般温柔纯善。
反倒……像是一只病弱漂亮的蛇,粘滑地接近你,伺机再咬一口。
过去几日后,薛昶大抵是觉得时机成熟了,将柳旻言喊来府中,叫薛元音与他见了一面。
“相信你们已经认识了,我便不多介绍。”
薛昶沉声道,“柳公子学富五车、温和至善、谦逊纯和,虽然身子弱了些,但你身子尚可,你们也算互补……”
那穿着素白衣的柳旻言含笑坐在旁侧听着,瞧不出丝毫不耐,薛元音兴致缺缺,等薛昶讲完话,让她带他参观一下薛府时,她将他带到没人的庭院里,转身看向他,开门见山道:
“柳公子,我不会与你成亲的,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柳旻言只是含笑,却不直接应答,道:
“这似乎并非你我二人就能决定,或许还要看令尊的意思。”
薛元音被他一席话反驳了回来,有点哑然。
确实,她说了根本不算,薛昶认定了要她与一个寒门子弟成亲,如今这个人是柳旻言,明日会是周旻言、李旻言,她拒绝了一个,又有什么用呢?
起码这个柳旻言是个病秧子,就算是个心机深沉之辈,瞧着也活不久,或许她有生之年能熬死他。
薛元音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不愿再维持表面的客套,坐在亭子里把玩自己的手指,恹恹道:
“我有些累了,柳公子随意。”
柳旻言却没乱走动,而是坐在她对面,斟了两盏茶。他斟茶的动作并不标准,但有着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他虽然笑着,语气却淡淡:
“薛姑娘有心上人了?”
薛元音玩手指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他。
柳旻言无奈一笑,道:“薛姑娘别多心,我一介白身,如何能调查你?只是你的心思太不懂得隐藏,而我又善察人心,随口一猜罢了。”
薛元音低下头,淡淡道:“哦,那你猜错了,我没有心上人。”
“是么。”
柳旻言捂住心口低低咳了一声,待喘过气来,才细声慢语地道,“我猜……是章家长房那位?”
薛元音蓦地攥了下手,抬头冷淡地看着他:
“你居然污蔑我清白?你乃登门客人,就是用这样的态度与我谈论我们的亲事的?”
柳旻言温和地道:“何来污蔑你清白之说?这亲事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薛元音气得心口发堵,这些文人怎么一个个都口舌伶俐,章景暄是如此,这个柳旻言也是如此!
本来以为柳旻言想再说点什么,比如以此当把柄来要挟她之类,没想到他轻轻放下茶盏,站起身,温柔有礼地道:
“柳某不想做强人所难之事,既然薛姑娘如此抗拒,那我们日后有机会再聊。今日天色太晚,柳某先行告辞。”
他作了个揖,旋即起身离去。
薛元音看了看日头,哪有天色太晚?这个柳旻言当真一点诚意都没有,敷衍的借口都如此不走心。
她坐在亭子里静默一会,想起柳旻言方才的话,指尖掐紧袖口,触摸到搁在袖袋内、章景暄遗落在她这里的青色玉佩。
就连柳旻言都能光明正大上门拜访,说走就能走,而他与她的联络,仅仅是靠一个“皮肉生意”来维持,无理无由,无名无份,就连私相授受都谈不上。
玉佩硌得她指尖发白,而她却面无表情,像是丝毫都感受不到疼痛。
良久,薛元音唤来下人将茶盏收走,起身离开。
-
薛元音找那副昂贵的名画找了很久,找到豫王殿下派人来催促,她也没能交给豫王。
豫王终究是对她感到失望了,只叫人递信进来,让她备礼去兵部,没再给她安排旁的差事。
去兵部拜访的差事,薛元音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坐上马车,晃晃悠悠地行驶着,她阖眼歇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竟然做了个梦,还是个有关于章景暄的梦。
她分不清地点是在哪,只觉得浑身火热,分明是冬日,却热得她额头一层薄汗,她感受到背后的热源,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竟然是章景暄伏在她身上,攥紧她后腰的手掌极为用力,而她腿间则是不同寻常的炽热。
薛元音脸颊滚烫,瞬间明白了章景暄在做什么,他在借助她的大腿内侧……她闭了闭眼,咽下喉咙口断断续续的声音,抓紧了身下的矮塌。
孤舟,海浪,像是要把她打翻,摇晃不定。
梦里似乎是肆意的,热枕的……但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梦。
这个场景,曾经真实发生在她与他身上,就在南塘寺的上一次见面,她在椿桂巷子的别院里,真实地感受到过他的炽热。
只是那时他与她隔着好几层衣料,也没有这般压抑的凶狠,沉默不言地攥着她,似是要将她弄碎掉。
而她,也终究如他一般,无意识地开始急促地吐气。
……
薛元音猛然睁开了眼,环顾四周,是马车内壁。
她怔愣片刻,缓缓坐直,揉了揉僵硬的脖颈。
原来是个梦,还好是个梦……可惜,只是个梦。
她清醒过来,撩帘问车夫道:“我们从府邸出来多久了?”
车夫老老实实地道:“方有两柱香的时间。”
两柱香,那看来她只是眯了一会,没有睡太沉。
居然会做这样的梦,还是个春梦……
薛元音懊恼自己的没出息,望了望周遭景色,她已经过了朱雀街,驶进了对面坊里。
她猛然想起了什么,探头看了看——前方就是椿桂巷子。
薛元音连忙唤住车夫,道:“前面那条巷子里路面有坑,我们换条路吧。”
车夫应了一声,将马车行驶至旁边的路上。
薛元音放下车帘,垂下眼,发怔地看着朱红裙摆上堆起来的褶皱。
方才做的梦让她恍惚地想起,自从上次在南塘寺见过章景暄之后,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再见到他了。
或者说,她是刻意不去见他。
距离冬至已经不远了,大抵是天气愈发的冷,叫她曾经耽溺于俊男美色的脑子也冻清醒几分。
冬祀盛典,豫王殿下若是不能成为祝祀官,在京城众人心中的威望将大大减少,以后再想夺得储君之位就很难了。
薛元音很顺利地抵达目的地,厚礼送上,这一趟完成得很顺利,她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再次路过椿桂巷子。
时间仿佛拉得漫长,她没有喊停,径直路过。她垂下头,不让自己回头去看那间宅子。
马车就这样悠悠驶入前面的巷口,有几声喧闹声传来,似是摊贩推出来,在坊外卖点小食。
薛元音忽然让车夫停下马车,道:“我想吃酸桂果脯,你去帮我排队吧。”
车夫疑惑地道:“可是,大小姐您莫不是记错了?酸桂果脯不在这里卖。”
薛元音面不改色地说:“是吗?我记得路程不远,我在前面摊贩那儿吃点馄饨,你帮我买点果脯来吧,我等着你。”
车夫犹豫了下,见到面前递来的碎银荷包,便应了声好,将马车停在路边,接下荷包,去往南街巷子口。
酸桂果脯只在田家老字号有卖。
薛元音看着他走远,突然跑下马车,奔向椿桂巷子,敲响了别院的大门。
半晌,就在她以为朱门不会打开的时候,它缓缓地敞开了,章景暄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后。
他难得穿了身赭红的锦袍,披了个玄色鹤氅,眸色平静,瞧着兴致并不高,似是等她已久,又似是刚好到来。
薛元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天空竟然恰时落了细雪,轻轻地飘扬,落在安静的巷子里,而章景暄身形颀长,眉眼漂亮,一身气度清俊独绝,在空寂中凭添一抹亮眼的秾色。
少年静默而立,却见周遭枯野丛生,而他偏偏衣冠齐整,赭袍翩然,不沾霜雪。
大门轻晃,在巷子里发出吱嘎一声悠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