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平静,却怀舟却陡然打了个哆嗦,低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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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垂,薛元音躺在府里养了一日的伤。
本来背上的伤口才刚结痂,青紫痕迹还没消退,脸上又微微肿了起来,添上新伤。
她抬头望向已经昏黄的天色,目光往下落,透过窗子,似乎听到府邸外面街道上家家户户大扫除,宰牛羊,准备迎接冬至祭祀的热闹动静。
薛元音轻扯了扯唇角。
距离冬祀只剩一日,几乎让她没办法抱任何希望。
就连衣柜里藏着的那只狸花猫的木雕,似乎都从神采奕奕而染上颓败死寂的气息,接受了困于匣中的命运。
拂珠看不下去自家姑娘这副模样,去厨房端来一蛊鸽子汤,放在屋里案几上。
揭开盖,鸽子汤还冒着热气,显然一直在炉上温着。
拂珠撇去浮油,盛了盏鸽肉清汤放在薛元音面前,哄道:
“姑娘,你已经一整日没有用膳了,吃些吧!晚上京城家家户户都会放孔明灯,届时门房总不至于再关着姑娘的。若不用膳,姑娘哪有力气熬夜放灯?”
薛元音一点胃口也没有,尤其是看到这种补物,更不想喝了。
拂珠红着眼睛,劝道:
“虽然姑娘嘴上不说,但奴婢看得出来姑娘状态很差,姑娘自己没发觉,您都瘦了多少吗?连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是吗?还好吧?”
薛元音没意识到自己瘦了,甚至不觉得状态差,只是心情不好而已,何至于如此严重?
她看了看拂珠通红的眼睛,最终还是把拒绝的话咽下,老老实实喝了一盏鸽肉汤。
拂珠这才露出笑意,端起汤蛊送回厨房。
薛元音在拂珠面前强作的欢颜渐渐淡去,她掩去眸底情绪,披上鹤氅,戴上帷帽遮住脸,推开屋门走出去。
看到柳旻言清瘦俊逸的背影仍然坐在院子外面的亭子中,正垂眸看着书籍,她索性走了过去,踏上亭阶,坐在他对面,给他斟了一盏热茶,心平气和地道:
“柳公子不必在此地浪费时间。”
柳旻言阖上书卷,抬起一张略带病容的俊逸面庞,眼眸隔着一层白纱看着她,轻声说:
“明日我要去冬祀盛典,只有今日能陪伴你一会。”
薛元音今日一整天已经说了无数遍“我不需要你陪伴”,说到现在都已经无奈了。
看他始终这副微笑的模样,她突然很想说点什么气走他。
薛元音上下打量他一眼,挑剔地道:
“你这副病弱的身子骨,到时候成婚了能行房事吗?不会孩子还没生出来,你就不行了吧。”
此话不可谓不刻薄,然而柳旻言面色没什么变化,只看着她道:
“我知晓你不能去冬祀,被侯爷罚了脸面心里不痛快。若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些,我自当受着。”
稍稍一顿,他温声答道:“我虽身弱,夫妻房事还是没问题的,薛姑娘不必为此担忧。”
薛元音见他如此回答,顿时觉得了无趣味,起身道:
“好吧,若你执意陪我等到天黑,那你便继续待着吧。等你想走了直接离去便是,不必告知我。”
她拢了拢鹤氅,转身回了屋子,关上了门。
那抹清瘦的背影,似乎隔着一层鹤氅都仍然能看出其中的空荡荡。
柳旻言看着她进屋,收了目光,不在意似的翻了一页,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书卷上,眼眸微垂,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等到天色已黑,繁星缀上,如织锦般在天边铺开,街巷里的喧嚣声也终于渐渐消失。
柳旻言看了一眼漏刻,收起书卷,离开亭子,走进院子敲了敲紧合的门扉,垂眸说:
“柳某一介白身,不敢贪得明月辉泽。只是,看在我在此陪伴整日的份上,薛姑娘送我离开到薛府门口,可好?”
男子眼眸平静,漂亮的病容上似是浑不在意,却做足了卑微姿态,俨然一副恳求施舍怜悯的语气。
屋内,正要拒绝的薛元音默然几息,应了声好。
……
繁星漫上夜空,街上比白日静了一些,但仍不乏喧闹。
圣上这两日取消了宵禁,京城里彻夜灯火通明。
章景暄放下典卷,斟了一壶浓茶,手持茶盏摇了摇。琥珀色琼液泛起波澜,在茶盏里轻轻地晃。
他掀帘,递给怀舟一盏茶,又将手里的茶盏递给车夫,面容如往日般清润温和:
“再等一柱香,薛府门房不给送来我的玉佩,我们便返回章府,有劳你们辛苦等了半日。”
怀舟知晓自家公子向来细致妥善,倒是车夫有些受宠若惊,接过茶盏道:
“多谢长公子。”
待二人饮尽了茶,章景暄将两盏空茶盏收了回来。
车夫心里感动,长公子果真如府邸里的下人们说的那般,温和体贴,谦谦君子,他道:
“对了,不知今日过来时路过药铺,公子买了什么?可是身子不适?”
怀舟不知这茬事,也抬头看过来。
章景暄淡声:“身子无碍。不过是忙了数日,嗓子干涩,买些金藤花润喉之用。”
“长公子公务繁忙,奔走于朝廷要事,薛府属实是不识好歹!”
章景暄没答,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马车车窗,像是在等着什么时辰。
过了会,车夫渐渐不出声了,他忽然捂住腹色,哎呦一声,面露难色:
“长公子,小的摸约是吃坏了肚子,腹痛难忍,需得去趟附近茅房……”
他大抵是难以忍受,话没说完就捂着腹部匆匆离去。
待周遭再无人,章景暄神色淡淡地将药包从木屉中拿出来,递给怀舟道:
“去处理了。”
怀舟垂下头,接过药包,没敢细看,藏在衣兜里悄声离开。
……
薛府大门处,月色铺满青砖路。薛元音拢着鹤氅,戴着帷帽,送柳旻言出府。
她出不得薛府大门,但得益于柳旻言今日一直在此,门房到晚上开始偷懒,没在此处盯着。
柳旻言与她并排走出来,为了气氛不尴尬,他将这些时日京城中发生的一些事情陆陆续续地讲出来,不让话题落空。
末了他想起了什么,道:“西羌边疆那边似乎有些骚动,侯爷这阵子鲜少回府,大抵是在朝廷里忙碌商议这件事。”
薛元音听了一耳朵,但没往心里去,她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迫在眉睫的是豫王殿下夺储成功来保她小命,而不是去发愁远在边疆的西羌战事。
两人走出薛府,停在拐角桑树前方不远处的小径上。
柳旻言低眸,抬手轻轻撩开她的帷帽白纱,目光落在上面,温柔道:
“晚上回去用帕子敷一敷。”
薛元音不想被外人瞧见自己如此狼狈泛红的侧脸,避开他的手,将纱帘放了下来,扭头盯着树丛外面街道上三两行人。
这个举动过于下意识,薛元音意识到自己在想谁,有些自嘲,还有些心如死灰的冷然。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对柳旻言道:
“你回去吧。”
柳旻言却没动,而是抬手搭在她肩膀上,专注地看着她,笑道:
“薛姑娘这是接纳我了么?”
薛元音不明白他此话何意,刚想否认,但又觉得任由他误会似乎也无所谓,反正她也等不到旁人来看望她,遂没反驳。
柳旻言牵了下唇角,忽而微微低头,像是在征求着什么,薛元音心头一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要泛起来。
他这是……想亲她吗?
若是以前,薛元音定然想都不想就推开了,但大抵是马上冬祀盛典来临,她内心死寂,又可能是失落于那个人并未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感到自己很可笑。
薛元音僵硬着身子,双臂垂在身侧,慢慢闭上了眼睛。
少女稍稍侧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白纱下面轻轻颤动,翩跹蝴蝶似的。
也不知她这模样是不是紧张。
柳旻言再次撩开她的幕帘,目光落在她另一边完好无损的面颊上,慢慢地低头,嘴唇就快要触碰到少女面颊的时候,忽听不远不近处的夜色里传来茶盏搁在桌案上,一声又闷又脆的轻响。
月亮银辉洒下来,照亮了桐色的马车一角,也照进少女本就没阖紧的双眸里。
倏忽,像是平静死寂的湖面忽然投入一枚石子,又像是微微的风却拂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涛骇浪。
薛元音突然如梦惊醒,略过近在咫尺的柳旻言,转头隔着层叠的枯木荆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马车窗子里那道清润绝伦的侧脸映入眼帘的刹那,薛元音心脏重重一跳,想也没想就用力推开了身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