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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长渡_花上【完结】(40)

  他喉间哽住,心如刀绞。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若当初不曾强娶她进门,或许她还能平安喜乐地活着,嫁与心仪之人,而非年纪轻轻便随他赴了黄泉。

  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她眼底燃起一簇微弱的火光,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仰起脸,轻声问他:“薛召容,死后的世界,还会三月飘雪吗?”

  她没有说抱怨的话,也没说离别的话,只是问了他这么一句。

  多么凄凉。

  她那时候应该对世间再无期许了吧!

  阳春三月,本该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此刻却飘着鹅毛大雪,仿佛连老天都在嘲弄他们的结局。

  他重重地点着头,声音沙哑:“不会了,再不会了。往后的三月,都是暖春,会开满鲜花,会……”

  他话未说完,刀光闪过。

  她的头颅滚出三丈远,青丝沾着殷红的血,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他僵在原地,眼中似有江河决堤,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可他却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身首异处。

  这段记忆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梦魇。许久以来,刑场上的场景夜夜入梦,每一次都让他痛彻心扉。

  多可笑啊。前世至死都未能释怀的憾事,如今竟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前世刑场诀别时,他们分明说好了若有来世,再不相见。可如今宿命弄人,偏又让他们回到了初相识的光景。

  他望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心头蓦地涌起一阵钝痛。原来那句“别再遇见”,才是这世上最违心的谎言。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任凭轮回几转,他们终究要纠缠在一起。

  前世赴死之时,他竟都未

  能参透自己对沈支言究竟是怎样的情愫。那般执念从何而起?为何至死方休?

  他太清楚自己这一生是如何走来的。在亲王府里活得像个笑话,拼了命地想要出人头地,却始终不得其法。从前他以为,只要像块顽石般硬扛着,在仕途上流血拼命,在情路上固执己见,终能挣个好结果。

  直到此刻重活一回,方才惊觉,原来有些缘分,早就是刻在三生石上的。

  但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能握住。

  仕途倾轧,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而于情之一字,纵使他曾百般强求,与沈支言的姻缘终究落得个生死相隔的下场。

  那时的他不懂,有些事并非竭尽全力就能如愿。他只知道蛮横地索取、逼迫,用最笨拙的方式去攥紧想要的一切。

  可强求来的,又岂能长久?

  他与沈支言成婚一年多,竟未有过一日真正舒心的日子。她心里始终装着旁人,那个在她出阁前便两情相悦的表哥。即便红妆十里嫁入他府,那人依旧在她心头占着最重的分量。而他偏偏生就一副执拗性子,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一个求而不得,一个念念难忘。这般拧巴的姻缘,早在一开始就写好了结局。

  初成婚时,他也曾想过与她相敬如宾,做个举案齐眉的表面夫妻。可每每见到她,心口便没来由地发紧。那股子莫名的占有欲像野草般疯长,渐渐蚕食了他的理智。

  他多想像寻常夫妻那般,听她软软地唤一声“夫君”。

  许是自幼失恃,他总盼着能从这桩婚事里讨些暖意,好填补心里那个漏风的窟窿。可这念头终究是自欺欺人,他生生拆散了她的姻缘,又岂能指望她心甘情愿?

  沈支言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有自己的七情六欲,会怨会恨。那一年多里,他们分院而居,每当他受伤难受时,总像个乞丐般杵在她院门外,盼着她能施舍一眼。可多半时候,连片衣角都等不着。

  偶尔按捺不住闯进去,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想从那双永远含霜的眸子里找出半分温存。可触到的永远是躲闪与冷漠。

  最疯的那回,大雨滂沱。他将人按在院中石桌上,任凭冰凉的雨水浇透衣衫,就那样要了她。

  那日雨幕如倾,她在他身下哭得发抖,素白的手指死死攥着石桌边沿,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嗓音破碎得不成调。可那时的他着了魔般,任凭她如何挣扎哀求都不肯停手。

  事毕,她蜷在雨中,雪白的裙裾上洇开刺目的红,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他蹲在她跟前,语无伦次地赔罪,可她的眼泪却落得更凶了,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她心里从来就没有他。

  强占了她的身子后,她整整一个月闭门不出。任他在院外如何赔罪讨好,那扇木门始终紧紧闭着。

  后来他才明白,那日雨中荒唐,不仅碾碎了她最后一丝体面,也彻底冻硬了他那颗本欲放软的心。

  他渐渐陷入一种混沌的迷茫里。

  这桩婚事究竟为何?日复一日,不过是相对无言地熬着。每每想见她时,那股子渴望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逼得他几欲发狂。偏生又要强自按捺,忍得骨头发疼。

  这婚姻竟成了最磨人的刑罚。

  后来他索性放任自己。想亲近时便不由分说地将人揽进怀里,再不管她是否情愿。唇齿交缠过,肢体缠绵过,可即便相拥而眠,两具身躯也似隔着千山万水。她的身子总是凉的,连带着他的心也一寸寸冷下去。

  究竟快活么?

  他也说不清了。

  偶尔餍足后望着帐顶,只觉得空落落的,仿佛连那份欢愉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前世他与她,就像两株生着倒刺的藤蔓,纠缠得越紧,扎进血肉的刺就越深。

  他总执拗地向她讨要半分温情,若不得,便摔帘而去,徒留一室冰寒。

  那一年多光景,他们便是这般互相折磨着过来的。直到断头台上血溅三尺,他才恍然惊觉,自己早已深陷泥沼,却还要硬拽着她一同沉沦。

  她本该是枝头最明媚的海棠,却被他拖进这滩污浊里,平白染了一身尘垢。

  若早知如此......若早知如此!放手让她飞,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可前世种种,终究是覆水难收。

  而今重活一世,望着眼前活色生香的她,胸腔里那颗心竟疼得发颤。喉间像是堵着团浸了醋的棉花,酸涩得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他望着她闪躲的目光,回忆最近她的反常,心头却倏地一紧,她莫不是,也重生了,也和他一样带着前世记忆重生了。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便如野火燎原般烧得他心口发疼。既是重生,为何这些天来避他如蛇蝎?为何宁肯装作陌路,也不愿与他相认?

  房间里一阵寂静无声。

  沈贵临怔在原地,连带着屋中众人皆露出惊诧之色。他眉头紧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的薛二公子神色异常,看向自家女儿的眼神更是古怪,好似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踌躇着,既忧心女儿安危,又摸不准这人真正意思。

  沈夫人瞧着这情形,朝他递了个眼色,对薛召容道:“既如此,你们二人且在此说话,我们先出去。”

  她说罢便领着众人出了房间。

  房门“吱呀”一声阖上,屋内顿时静得无一声响。

  沈支言僵立在原地,与薛召容相隔不过三尺,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她垂着眼睫不肯抬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薛召容见她不动,朝前迈了一步,她却立刻后退半步,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分明是有意的。

  他心头蓦地一沉,她果然也重活了,却宁可装作陌路。

  难道当真不愿与他再有半分牵扯?可为何要与薛廷衍定了亲?

  这算什么?兜兜转转,她终究没能逃过联姻的宿命。

  “支言。”

  他低低唤了一声,又向前迈了半步。

  他这一声低唤,却使沈支言攥着衣袖又后退一步,始终不肯抬眼看他。

  他见状止住脚步,喉结滚动了几下,眼底渐渐泛起潮意:“支言,你如今过得可好?”

  可是会想起伤痕累累的前世?

  可是会为那断头台上的悲剧做噩梦?

  这短短一句问候,含着千言万语。

  沈支言听进心里,指尖无意识地缩紧,掌心沁出的冷汗将布料浸得微潮,心口更是突突跳得厉害。

  这般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语气,熟悉的气息,让她慌乱。

  他果真带着前世记忆回来了?

  方前,她还暗自庆幸他未曾重生,可此刻确认后,竟比想象中更为惶然。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窒息感再度漫上心头,逼得她又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要贴上冰凉的雕花隔扇。

  她这一退,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急急上前,伸手欲拦,却又被她躲闪开。

  “薛公子,深更半夜的,您究竟有何要事?若无事......便请回吧。”她催他回去。

  而她话音甫落,他便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她惊惶抬眸,正撞进那双噙着泪的眼里。朱唇微启又合,终是垂下羽睫,未再发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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