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青眼睛一亮,“阿砚!”
她还没找到江砚白人在何处,此刻琥珀色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四处逡巡着,“你出来的正好!我抓了只死鸟,咱们今晚就吃它,给你补补身子。”
她嘴贱,然而白凤却破天荒地没追过来,它只停在原地,矜骄地梳理着自己华贵的毛发。
桀桀叫了两声,隐约有凤鸣的意思。
一道澄澈到几近透明的声音,如流水般倾泻而来,“八方该帝泽,威凤忽来宾。”
似有吹过消融冰雪的春风拂过颊边,闻之便觉浑身清泠剔透,忍不住心生欢喜。
白凤将头昂得高高,卖弄着迎接江砚白静静的打量。尾巴毛亦是根根分明着竖起,与方才斗鸡般的气急不同,在江砚白的面前,它浑身上下无一不透着高贵的庄重。
死鸟,真是谄媚。
“阿砚。”沈怜青转眼间越步移来,一把推开白凤,站到了江砚白身边。
她的嘴角高高上扬,腰间缠着的小银铃叮叮作响,一颗心仿佛亦是跟着轻轻跃动,“你见过它吧?这是七杀殿的凤凰,原来是野的,被赤眉老道关了十好几年不得自由。它求了我好久,我又见它实在可怜,才勉强把它救出来的。”
如果凤凰能翻白眼,大概就是眼下死鸟的表情。
江砚白收回了放在白凤身上的目光,一双清眸里暗含责备,“七杀殿是名门大派,你怎可独自一人去带走人家的镇派神兽。封长老此人气量又狭,恐怕要记恨你许久。”
沈怜青反以为荣,“我厉害呀。带走这死鸟出了七杀殿足有两千里才被他们发现,封赤眉派了四五十人追我,都没能把我怎么样。”
说完,她又瞄了眼白凤,讨好道:“能不能让它在这里留几天呀,封老头给他下了缚灵咒,不过我们不用管它,只要一出七杀殿,这死鸟自己过几天便能冲破缚咒,时间一到,我马上把它撵走!”
几天。
江砚白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穿过她的发丝,接着毫不留情地按了下沈怜青耳后。
他说话的语气,像是一声叹息:“总是不听话。”
那里有一道指甲大小的伤口,已然凝血结痂,怜青自己本来还没注意到,猝然被指腹重重碾过,有种酸麻的钝痛瞬时穿过全身,像是一种惩戒。
她心里咯噔一声,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可怜巴巴看着他。
……阿砚生气了。
清凉舒爽的空气忽而变得沉闷,连白凤都有了心虚之感,它偷看了眼江砚白清冷的眉眼,微觉不妙,踩着两只爪子便悄没声息着溜远,择一合欢枝头径自栖了。
“这是他们偷袭我……我下次一定注意。”沈怜青只当江砚白同意,见他那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色依旧十分冷淡,便慌忙岔开了话题,“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啦,是破境成功了吗。”
江砚白颔首,“是。”
沈怜青却是一愣。
此刻的她,不可置信比喜悦要更多一些,“你已入化境,再堪破,那岂不是要脱离凡躯,白日飞升了?!”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可自你拜入天门算到如今,还不到一百年呢!”
江砚白却有些失神:一百年,的确是太长了。
足够一对凡人夫妻相知相守,两鬓斑白,生离死别。
但他从未想过要与怜青分离。由此,无论五十年、一百年,和一息之瞬也没甚分别。
毕竟总是不够的。
怜青的表情正变得有些严肃,她不知道此刻夫君的一副心肠已然化成汤汤碧河,顺流而下,温柔而宁静地去向他要抵达的前方,只是觉得……“我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这么想着,怜青便坦然地问出口,“你总看我做什么?”
江砚白微微一笑,他执住了沈怜青的手,带她往屋子里走,“你是我的妻,我不能看你么?”
见青山,原本只是一座没什么灵气的小荒山。但怜青喜欢它那绵延起伏的山丘,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兴奋地江砚白比划:“好像一只四脚朝天,卧在地上的小猫啊!”
于是,江砚白便在此地亲手砍树堆拆,为两人造了个十分秀丽,又不失天然姿态的木屋。
他为此山赐名见青,又设下全瀛洲最玄妙的结界,以无边灵力丰润此处,筑成一座属于两人的乐园。
屋子里自然是处处设咒,生活也方便自在,直到跨过门槛,怜青的脸色还有些涨红,忍不住瞄了眼江砚白。
依旧是这般无欲无求的谪仙风姿。
这个人守礼得紧,就连在床上,若不是情浓至难自制的地步,也几乎从无孟.浪之举。方才的那句情话,可真算是让她愣了半天才堪堪回神。
进了屋,江砚白便转身去为她煮茶,他贯是很喜欢亲手做这些小事,修长的手骨擦火引炉,煎茶注汤,直到四溢的香气暖融融地充满在了小屋里,沈怜青忽然来了一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卖弄完毕,她便翘尾巴等夸,然而没想到江砚白他只是顿了顿,看过来的那一眼甚至有些古怪,很快便又神色如常地为她烫碗。
沈怜青缠着他,“阿砚,你还没跟我说破境的事。”
“好,但是说起来,会有些长。”江砚白转身,终于对她弯了下眼睛。随后盘腿就坐在了蒲团上,姿态从容地看向她,“过来。”
对面还有一只蒲团,沈怜青直接抄起它放在了江砚白的身旁,一屁股坐上去,又一个翻身仰躺靠在了他的腿上。
有饮茶的淡声。
怜青不禁想象着他喝水时喉头滚动地样子,正胡思乱想中,却听见他说,“我遇心魔,那是江绮。”
短短几个字,却炸得沈怜青几乎跳起来,她失声叫道:“你有了心魔?”
一只手下意识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怜青问道,“你不要吓我,这是真的吗。”
“无妨,不必为我担忧。”江砚白知道她的紧张,抬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我已无碍。”
察觉到妻子几乎穿破胸腔的心跳声,他莞尔一笑,柔声道,“胆子为何变得这么小了?这可不像是见青山的小霸王。若是让别人看到,恐怕要笑话你。”
“可是,心魔难除啊。”沈怜青还在后怕,“而且,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一个不慎,那可就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这也是怜青一直隐约害怕的事情。
她的夫君,本来是个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孩子。不似她无父无母,自小给人遗弃在了冰河边,有个小毛贼路过,还当包裹里有值钱的东西,就这么把她捡走了。
捡来了便不好再丢,只可惜那人死得早,将她托付给了教坊里的姐妹。那教坊女子养育她亦是多有不便,没多久又转托了旁人,怜青便就在这一个个市井之辈的手里流转着长大,混学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本领,那天路过平阳城,她潜入一家张灯结彩的宅院的厨房,本想着随便填饱肚子便走。
岂料她才刚摸上一只白馒头,外头喜气的红灯烛光,便化作道道浓烈腥臭的血浆,阴惨惨地泼了后厨一窗户。
随后,是此起彼伏着,恐怖而绝望的惨叫。
那会儿的怜青,还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饶是她在下九流之徒里厮混长大,发现自己遇上了这种事,仍旧是慌得六神无主,她下意识躲进了一跺柴堆里,死死捂着耳朵,在心中不断默念祈祷,千万不要被发现。
正极度警觉间,柴房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随后是血肉躯体扑在地上的惊心闷响,温热的血气、灰尘被扬起的土腥味,这些糟糕的气味霎时盈满了怜青的鼻腔,令她脑子里化作一片空白。
这人躺在地上太过惹眼,很可能引得恶徒搜查。
此处,已是留不得。
怜青只得心惊胆战着将柴垛拨开一条小缝,不料方才那人正倒在自己的正前方,一蓬幽幽灯火烛光流过他半阖着的双眸,宛若银河倒悬。
他还没死,正在安静的看着她。
那双眼睛,清澈、明净,一眼望得到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怜青甚至觉察出了几分歉意。
像是自知拖累了旁人,无可补偿,只有心中抱歉。
心一横,怜青并不搭理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她踮脚走到窗边,正准备翻出去逃生。可是地上那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是吃力地爬了过来,抬手勾了下怜青的裙角。
怜青吓得几乎要一脚踹过去,她忍了又忍,回头劈手夺回了自己的衣服,可那少年抓得很死,半边身子被扯得离了地,又重重落下,仍是不肯放手。迎着怜青恼怒的目光,他双唇微动,血沫随着微弱的声音轻咳出来,“不…不要出去。”
怜青愣在了原地。
他的生命像是随着这一声警示而流逝,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无力地闭上眼睛。虽说总算是松开了怜青,手指却还在地上缓慢挪动着,拖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迹,最后,指尖执拗地指了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