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指修长有力,调琴时不缺细致,迅速而流畅,仿佛跟琴之间,天生有一种默契。
柚安注视着他的动作,笑说:“你以后还是弹电吉他吧,鼓打得稀碎,我还以为是个三岁的小屁孩儿。”
黎燃大笑,“这很正常,鼓我才学的,跟我们乐队鼓手。”
调完所有琴弦,他最后扫了一遍六根弦,声音整齐地铺开,像齿轮咬合般紧密。
“谢谢。”柚安说。
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门外,已不见林鸣修的身影。
黎燃环视琴房,问她:“这里的乐器你都会?专业的?”
柚安点头,没有谦虚的意思。
黎燃笑道:“怎么可能?这里像个乐器行一样,连扬琴都有,我不信你会。”
他下巴一扬,指向那鼓,“说我打得稀碎,我不信你打得有多好。”
“至少比你打得好。”
林鸣修已走到楼梯口,还是依稀能听见黎燃的笑声。
他的步伐一如既往地稳健,在将要下楼的一瞬间,却停了下来。
心头浮起的某种晦涩情绪实在无法忽视,幸而他擅长克制,知道情绪这东西,善变且飘忽不定,如果理智不能控制情感,那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深作呼吸后,他继续往一楼走。
刚下得一楼大厅,身后忽然传来激烈的鼓点。
心跳荡失一拍,直觉那是柚安打出来的,但又厌恨当下的直觉,还不如无知无觉,对她不了解也不在意。
紧接着,电吉他的声音席卷过来,存在感刺破苍穹,他再也不能忽视。
两对父母听到乐声,知道两个年轻人玩起来了,顿时放下了悬着的心。
林鸣修立在楼梯口,连汇报都省了,他索性转了个身,默默走出去抽烟。
不久开饭了,柚安和黎燃被叫下来吃饭,他们相邻而坐,林鸣修坐在林柚安的另一边。
见柚安跟黎燃趣味相投,尹晴对他也多了几分兴趣,有意挑起话题,让老黎夫妇多说说儿子。
他二人常居杭州,都是大学教授,儿子在港城念书,毕业后留在港城玩儿乐队。这次,老黎夫妇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港,顺道看望儿子与老友的。
言谈中,可以听出夫妇二人对儿子几乎是平等教育,无论什么爱好都百分之百支持,三口之家气氛松散闲淡,黎燃则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像匹自由的野马。
谈及此,尹晴忍不住向丈夫投去嗔怪的目光——
看看人家的教育理念。
“说起来,黎燃比柚安刚好小一岁,生他那年,我还向尹晴讨教过经验呢。”黎母说。
柚安惊讶极了,“只小一岁啊……那也得叫姐。”
黎燃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
他是那种五官锋利的帅,笑起来很有倾略性,亦带几分邪气。
饭后,两家人再聚一聚,就要告别。
临走,黎燃看了眼腕表,忽对柚安发起邀请:“我们乐队晚上有排练,要不要过来玩玩儿?”
“这都几点了?”黎母教训儿子,“人家是女孩子!”
“我负责送她回来就是。”黎燃望向柚安,“去吗?”
柚安犹豫。
倒是尹晴鼓励女儿,“去吧。”
倏尔又不放心,问他们:“十二点前能回来吗?”
黎燃有些犯难,精彩生活向来是转点之后才开始的。
柚安笑话母亲,“八颗心都不够你操的……走啦,我保证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了。”
说着便要跟黎燃走。
林鸣修出声:“我送她去吧。”
言下之意,也会送她回来,他这个司机从来靠谱至此。
尹晴顿时放下心,展露笑颜,“那最好了,鸣修你也一起去玩玩儿吧,都是年轻人。”
林鸣修微一颔首,看向林鹤堂,“那我们走了。”
林鹤堂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第11章 幽微的喜欢,变得一发不……
黎燃的父母与林鹤堂一家告了别,便开车走了。
小辈们也准备出发,林鸣修将车开过来,为林柚安打开副驾车门时,黎燃的车轰了过来。
他的座驾是一辆重型机车,曜石黑的车身,两道火红纹饰贯穿,像一头龇牙咧嘴的巨兽。
两声引擎轰鸣如飓风撕开大地,震得周遭瑟瑟发抖。
黎燃将车停在林鸣修的车旁,单腿支地,丢给柚安一个头盔,“坐我的车吧。”
引擎声沉闷作响,持续发出低低的怒号。
“Cool~”林柚安看到那具庞然大物,一秒都没有犹豫,丢下林鸣修走了。
林鸣修默了两秒,收回目光,关闭副驾车门,独自绕道车的另一边,矮身坐进驾驶室。
两辆车同一时间启程,路虎不远不近地跟着,车灯照亮前方的路面。
柚安感到一丝心烦,“黎燃,就这点速度?能不能甩掉他!”
黎燃回头看了一眼,“那你抓紧了!”
他压低身子,“呼呼——”几声,引擎轰鸣着劈开黑夜,路虎在后视镜中迅速倒退成残影,终于看不见了。
“爽不爽?”黎燃喊道。
后座的林柚安没有回答,风呼啸地灌进她的外套,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机车沿着海岸线行驶到市区,时速无法再飚到一百以上。不多久,路虎再次出现在后视镜中,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机车后座的纤瘦身影映在林鸣修注视的眸光中,随飞驰而过的霓虹一道被搅碎了,无法聚成实质。
他单手把方向盘,另一只手手肘搁在窗沿,伸手揉了揉眉心,压抑和疲惫同时涌上来……
车停在城郊的旧工业区,如今,这里已经是颇有名气的潮流文化园区。
一座谷仓改造成的Livehouse夹在一排废弃的机械厂和锅炉车间之间,两层楼高,红褐色的砖墙上满是暗黑系的涂鸦,一道歪斜的霓虹灯管拼出VEINBLARE的字样,暮色之下,漏着半明半灭的蓝光。
林鸣修并没有跟他们进去的意思,黎燃也不多作邀请,带着柚安走了。
“你哥挺老派啊,”他边走边对柚安说,“像个家长一样。”
“不用理他。”柚安说。
黎燃耸了耸肩。
早在拜访之前,就听父母说起过,林鸣修不是林鹤堂的亲生儿子,是他死去的挚交之子。
柚安对这位非亲非故的大哥态度寥寥,黎燃也就跟着有些怠慢。
并非觉得他好惹,而是打心底认为他跟他们玩不到一起去。这位大哥更适合留下来陪长辈们饮茶。
目送柚安的身影彻底消失,林鸣修熄了火,将车窗打开,点燃一支烟,也不抽,就这样静静夹在中指与无名指间。
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轨从车前斜穿而过,野草从铁轨缝隙里肆意疯长。
他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旋即拿过手机。
不一会儿,乐队各个成员的背景资料便跃然于屏幕。
指尖上划,屏幕徐徐滚动,越滚越快。
林鸣修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早已心猿意马,心头杂念丛生。
像这样复杂的心情,在两年前也出现过一次。
那一年,柚安在酒店的总统套房,把意大利设计品牌Masscor大股东没毛的脑袋给砸了,用的红酒瓶。老头验了伤,除了天价违约金和赔偿之外,她还面临刑事诉讼。而他飞去维市帮她平这件事。
出发之前,林鸣修一直保持心情平静——
喜欢上一个人,没有办法,就像看到神女峰,看到日照金山,看到雨后晴空,会不自觉袒露微笑,心生向往。但倘若不合时宜,他自信可以保持不去打扰的距离,安安静静等待时间将感情冲淡磨平。
毕竟觊觎恩人的女儿,比觊觎恩人的财产,更让他不齿。
他宁愿当一个司机或者保镖,用劳佣关系来计算他欠林鹤堂的恩情,这样更加问心无愧。
然而,自以为牢不可破的人生信条,在时隔多年,看到受伤的林柚安的那一刻,被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跳击得粉碎。
她固然是美的,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模样,他虽远隔重洋,却一秒也未曾错过——
他没有办法不喜欢。
然而如今,那么骄傲的她,一夜之间成为了全城人的笑话。跌落谷底的样子,他竟还是喜欢,或许更甚。
她终日倔强地沉默着,没有一滴眼泪,也不肯流露出一丝脆弱。
那段时间,林鸣修恍惚觉得,整个维市都是黑白的,人群潮汐流动,像一部黑白默片,迟滞又毫无生气。
极度的压抑之后,他从狂乱的心跳中蒙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那遥远的,幽微的喜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理智,在沉默的拉扯之下分崩离析,衍生出暴力。
在用大把的金钱和谈判,体面而绅士地解决问题之后,本该回港的林鸣修去而复返,突破层层安保,闯进意大利老头的VIP病房,扭断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