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忱身为太子,此刻走着路却都是唯唯诺诺的模样。秦筝身后的陈太医手中捧着个木托盘,托盘正中放着一节森白的骸骨,皇帝目光落到那节骸骨上,只觉得仿若是从自己胸口剖出了这块骨骼般的疼痛。
秦筝看向那块骸骨,低声道:“这是今日由陈太医亲手从忖儿身上取下的腿骨。”
陈太医想将骸骨呈到皇帝面前,皇帝不忍细看,挥手拒绝了。
皇帝的目光看向其他人,在众人身上扫了个遍,奇怪道:“皇后怎么没来?”
“妾路上有些事情耽误,来晚了,还望陛下勿怪。”皇帝话音刚落,余从筠不紧不慢的声音便从殿外响起。
林欢见转头看去,只见余从筠姗姗来迟,步履从容地步入紫宸殿,让他忍不住在心底轻笑一声——若不是昨晚殡宫的事,以及她的眼底那缕极力掩藏但仍遮掩不住的疲惫,他倒要真当她是多气定神闲了。
“阿娘!”方才还惨淡着张脸的李忱欣喜地看向余从筠,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此前宫外的流言蜚语他也略听闻一二,但从未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话到了皇帝耳中,竟是真的引起了怀疑,还让他来做滴血验亲这种事。
从昨日消息传来,他就一直想找余从筠商量,倒也不是想商量什么对策,无非求个心理的安慰,但余从筠一直闭门不见的反常态度,反而叫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开始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
而此刻,余从筠也只对他的不安熟视无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听林内侍与陈太医的指示做便是,我相信,他们定能还你血脉之清白。”
李忱连声应:“是,是。”
陈太医将骸骨置于案上,引李忱上前来,用一把灼烧过的银刀在他右手指腹割开一道深度适中的伤口。
血珠从他指尖争先恐后地涌出,陈太医握住李忱手腕,将伤口处对准骸骨正上方,一滴鲜血在指尖凝汇成滴,落到骸骨上。
屋内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目光汇聚在白骨上的一滴鲜红处。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一柱香的时辰过去。
李忱的脸色越来越差,越发惨白,开始想往余从筠身边靠去,但余从筠丝毫不念及旧情分毫,李忱每靠近一分,她便挪动步子远离一分。
一炷香燃尽,李忱转身就想往屋外跑,但林欢见一个目光示意,立马有人领命前去将李忱扣住。
不用陈太医多说,皇帝脸上已是一片铁青。
“怎会如此!”余从筠惊呼出声,眼中却并无意外之色,在李忱转身的瞬间,当机立断扑身跪到龙床边,抢在皇帝开口前先一步高呼道:“求陛下为妾做主!若非今日验明,妾都不知晓当年竟然有人趁妾不备,暗中调换了妾的骨肉!”
林欢见饶有兴致地挑眉,余从筠这是打算弃车保帅了?
“母后,您在说什么?”旁边被扣压着跪在地上的李忱失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余从筠所说,又连忙看向皇帝,“求父皇明鉴,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
皇帝气得发抖,两人一人一句几乎要吵得他头炸开,但他没有心思理会这二人,只将目光放到眼前的骸骨上。
白骨之上,一滴鲜红显得格外刺眼,附在骸骨的表面。皇帝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从红色处一抹而过——李忱的血滴丝毫没有渗入进骸骨中,轻轻一擦,便被擦掉了。
李忱光一闪,惊恐到几乎扭曲的脸上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突然嘶声喊道:“我知道了,定是岐王血脉不纯,所以我的血才会渗透不进他的骸骨!一定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
“混账!”秦筝怒喝,“鱼目混珠来玷污了皇家血脉,你竟然还肆意攀咬他人,令我儿死后还要受尔等竖子的污名!”
李忱被秦筝吓得一抖,又匍匐着爬到余从筠身前,手拽着余从筠的裙角:“母后,您倒是替儿臣说句话啊,我是您的孩子啊,我是您的亲儿子啊!”
余从筠只看向皇帝:“妾身愚昧,对此事内情一无所知,只盼陛下能明察秋毫,还妾与我们的孩儿一个清白!”
林欢见看向皇帝,只见皇帝闭目片刻,再睁开眼,目光缓缓移向桌上的银刀。林欢见会意,立马双手捧刀呈至御前。
陈太医迟疑询问:“陛下?”
秦筝横眉冷声:“陛下!”
皇帝伸出手递向陈太医,陈太医余光经意间瞄向林欢见,直到林欢见对他轻轻一颔首,陈太医才拿起刀,道了一句:“微臣失礼了。”然后在皇帝的指尖轻轻划出一道伤口。
依然是陈太医引着皇帝的手,悬于骸骨之上,等待一滴血珠凝聚于指尖。
皇帝不敢看秦筝,只是看着满脸泪水跪在地上向他求个清白的李忱,他作为一个父亲,实在没有其他选择。
血珠坠到骸骨的左端。
都不用一炷香,仅仅半炷香时辰,一点血红的印记就已经明显逐渐渗入骸骨中。
李忱死死盯着那滴血珠,整个人如同被抽筋去骨,手臂一软,瘫倒在地上。
皇帝心如死灰。
耳畔是秦筝的讥诮:“你竟然为这样一个孽种怀疑忖儿!你在这病床上都病糊涂了!你怕是不知,昨晚殡宫突然起火,若非我早防备有人会心怀不轨,忖儿差点尸骨无存!现在好了,给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这是你的报应!”
说到“心怀不轨”时,目光还特地在余从筠和李忱身上扫了扫。
皇帝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嗓子眼儿处挤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陈太医立马放下骸骨上扶住皇帝,掐住皇帝的人中,林欢见急声吩咐快呈上药来。
又一碗汤药灌下后,皇帝才稍缓过气,颤抖的手指先指向跪地的余从筠,又移向瘫软的李忱,嘴唇翕动半晌,才勉强发出点不成调的声音:“把太子,不,把这个杂种给我带下去!”
皇帝又咳嗽两声,目光如刃刺向余从筠,冷声道:“皇后,你可还有其他什么要说的?”
“妾身不知!我此时的困惑与痛心,不会比陛下少半分!怎么我十月怀胎、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孩儿,会是有假?”
“妾身对陛下忠心天地可鉴!妾身只能猜测,这孩子,是在臣妾刚诞下之时便被有心之人掉了包!”
余从筠目光忍不住看向林欢见,但毕竟林欢见年纪轻、入宫时间晚,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只能含恨作罢,又跪直了身子,似乎还想保留自己作为一国之母最后的傲气与体面:“到底幕后之人是故意害我孩儿,还是想给妾背上不贞之骂名,妾无从得知,但妾对圣人一片真心,只求陛下能还妾一个清白,不然,妾便宁肯一头撞死在这儿,也绝不忍受这般污名!”
说着就要起身撞向一旁的屋墙。
“够了!”皇帝怒喝一声,又咳嗽不止,只觉额角剧烈疼痛,眼前一片一片发黑。
皇帝无力地看向林欢见:“先把皇后带下去吧,此事交由你去细查。”
“微臣领命。”
林欢见刚答完,紫宸殿门前就有人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陛下!”上官溱带着姚喜知,提着衣裙小跑到皇帝床前,一下半跪在床前,泪光盈盈,“妾刚刚听闻太子之事,实在是担忧陛下您的身体,陛下不会怪妾身来得鲁莽罢!”
上官溱又抬手拭了拭泪,温声细语道:“妾原想早些来侍疾,偏又因悯儿突然哭闹不止给耽搁了,如今瞧着他们拿这些琐事来打扰您休养,妾才想明白,说不定悯儿哭闹,正是因为父子连心,担心您呢。”
皇帝看上官溱满心牵挂着他的模样,又听她提起李悯,神色终于是又温和了些。
正想说什么,便是一阵咳嗽。
上官溱立马转头吩咐:“小喜,还不给圣人斟茶来。”
“是!”
姚喜知立马应声到桌前斟茶,从余从筠身边路过时,似有所感地转头看向她。
余从筠正死死地盯着她,情绪一如往日般复杂,又多了几分了然,以及……恨意。
姚喜知身子一颤,便感觉到林欢见不动声色地将斟满茶的茶盏递到了她手中。
姚喜知朝他轻轻点头,然后走向皇帝。
腰间佩戴的银铃与玉佩相撞击,发出清脆的交响。
余从筠被这声音所吸引。
皇帝也被这声音所吸引。
皇帝目光落在姚喜知腰间——一枚凤纹双环母子扣白玉佩,正挂其间。
第87章 狸猫 而你,才是大唐真正的公主!……
——一日前。
姚喜知手中的茶盏在地上碎了一地。
碎裂的瓷片和着茶叶茶汤, 在地上狼狈地肆意铺散蔓延。
林欢见立即起身:“你别动,我去唤人来收拾了。”
刚起身,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胳膊。
“你在同我说笑对吧?”
姚喜知浑身发冷, 脸颊不受控制地轻颤,眼中明明有泪意, 蓄满泪水却落不下来,胸口急促地起伏, 像是喘不过气, 只能在溺水中抓住唯一一块求生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