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皇帝缓缓将目光转向余从筠,声音里是压抑的怒气:“当年太子……当年你生产后,那个野种身边却未曾见此玉佩,朕曾问过你,你只说是意外遗失,我念你生产不易。又喜得龙子,并未多加追究,可如今……”
“皇后,你总该给朕一个解释!”皇帝重重拍向床榻,盛怒之下威严一展无余。
第88章 阿娘 您应当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女儿了吧……
威严不过一瞬, 皇帝紧接着马上连连咳嗽几声,垂朽老人之色尽显。
余从筠闻言却不显慌乱,缓缓转头凝望着姚喜知, 目光中翻涌着复杂情绪,突然情难自抑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温热的泪水潸然而下,泣声道:“这才是真正的, 妾十月怀胎诞下的骨肉呀!”
姚喜知对这一切早有心理准备。
但当她可亲耳听见这话从余从筠口中说出, 她的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说不出是孩子见到母亲时本能的依恋,是漂泊多年终得归处的慰藉, 还是因为……
恨。
滴骨是滴不出来亲缘的。
林欢见告诉她, 血滴能否渗进骸骨中,与两人是否是血亲根本毫无关系, 而关键在于, 骸骨主人的死亡时长。
若是故去的时日短, 那任何人的血液都无法渗入其骨, 而若是亡者已经逝世多时, 那无论二者是否血脉相连, 血液也都同样可以轻易渗入其中。
李忖离世不过半月光景,初夏的气候还尚带凉意, 其尸身经过特意保存, 尸骨未腐,如今任何人的血都无法渗入其骸骨中, 自然也包括太子。
是以, 无论太子到底是何身份,滴骨验亲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太子并非真正的皇子。
但是,滴骨验亲判断不出来的亲缘, 作为如今恐怕是唯一知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余从筠,心里却应该早有答案。
从昨晚殡宫突然起火险些烧毁李忖的尸骸,到今日她果断地与李忱撇清关系,又主动说起自己是她女儿,已经足够说明所有的答案。
姚喜知听见余从筠在抱着她喜极而泣道:“定是当初有不轨之人——说不定就是接生的稳婆,为混淆皇家血脉,悄悄抱走了我的孩子,换来个不知来历的野种。”
双手小心翼翼捧起姚喜知的脸,眼中似乎满是真情实意的欢喜,激动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姚喜知在心里回答:不,我不想当你的女儿。
面上却是也跟着装作迷茫,水汪汪的眼中全是震惊,颤着嗓音道:“殿下,您在说什么?奴婢一个贱籍的宫女,怎么可能……”
转头又看身边人,求助的目光路过陈太医、林欢见,最后看向皇帝,从余从筠怀中抽出身,直直跪在皇帝床前,惊惶无措道:“奴婢不敢高攀!”
林欢见在旁边瞧了瞧皇帝的脸色,出声试探道:“陛下,您以为呢?”
皇帝看着姚喜知,神色不明,见余从筠哭得泪流满面,他沉声道:“上骸骨。”
这是要打算再次滴骨验亲了!
姚喜知懂了他的意思,咽了口唾沫,左手往后缩了缩,看向骸骨,正巧与陈太医的目光对上。
陈太医移开目光,将刚才撤下的骸骨重新呈上来。
姚喜知装作不解,轻轻询问了一声:“陛下?”又茫然地看向余从筠。
余从筠轻拍她的手,嘱咐道:“好孩子,别怕,听陛下的安排便是。”
皇帝颔首示意,陈太医缓步上前,姚喜知垂眸,听陈太医温声道:“还请娘子抬一抬手,只需取一滴血即可,只有轻微的痛感,娘子不必紧张。”
姚喜知点点头,向陈太医伸出右手。
陈太医托住姚喜知的指尖,将银刀用酒洗净,然后如同之前一般,在姚喜知的指尖划开小口。
一滴血珠滴在骸骨左端。
姚喜知紧张地看向那滴鲜红。
直至那滴血液渗入进白骨中,二者融为一体,姚喜知心头猛松一口气,但面上还维持着镇定,假装一无所知的模样。
虽然已经提前试过确保无虞,但在皇帝和皇后面前,姚喜知仍是免不了紧张,万一临时出了什么岔子,那他们的计划就会全部落空。
“滴骨之法只是用于判断该骸骨的主人与滴血的人是否是血亲,也就是说,太子的血无法渗入骸骨中,只能证明岐王殿下与太子并非亲兄弟。若是圣人反过来怀疑,血脉有误的是岐王殿下,而非是太子呢?”
林欢见告知姚喜知关于滴骨验亲的真相,姚喜知乍一听,似乎确实是天衣无缝的计划,但仔细琢磨片刻后,提出了这个疑问。
“若是圣人提出他自己与岐王殿下进行滴骨验亲,但若是他的血液也无法融入骸骨,他不就会发现这件事有蹊跷?”
林欢见面对姚喜知的疑惑,不慌不忙回答:“虽然逝者时日较短的骸骨,任何人的血液都无法渗入其中,但是若用铁器轻刮骨骼表面,再以草木灰水浸泡,那便可以达到渗入的效果。”
“我和陈太医确认过方法可行,不过他也未曾有过尝试,所以还需劳烦秦德妃让我们用岐王殿下的骸骨一试,若是可行,我们只需提前在特定的位置做这种处理,便能在同一根骸骨上,达到不同的效果。”
而这根白骨的左右两端,便是做了特殊处理的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见证着姚喜知的血融进岐王的骸骨,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她与岐王血脉相连,而她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一个流落民间的大唐公主!
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姚喜知忍住心头翻涌的情绪,抬起盈满泪光的眼眸,怯生生看向皇帝。
皇帝此时昏黄的双眼瞪大,眼周的褶子被挤成一片,正震惊地看着姚喜知,直到姚喜知看过来,稍稍回过神,审视怀疑的目光又落到余从筠身上。
上官溱适时柔声道:“妾没想到,妾身边的贴心人,竟然是陛下走失多年的公主,这定是上天福泽庇佑,才让妾能将公主带回陛下您身边,得以骨肉重逢!妾恭贺陛下团圆之喜!”
皇帝闻言,嘴唇动了动,又死死盯着那根骸骨。
几息之后,皇帝似乎才终于确定了这一事实,看向姚喜知,沙哑地唤了声:“我儿……”
这才是真正认下了姚喜知的身份。
姚喜知看见林欢见立马半跪在地,身后陈太医与几名随侍跟着下跪行礼,高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重得明珠!臣见过公主!”
姚喜知看见,齐齐的道贺声中,皇帝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姚喜知面容微微颤动,说不出是激动,是难过,她目光不由自主掠过上官溱,又掠过余从筠,然后落到林欢见身上,与林欢见目光相接,像是遥亘千里,又像是近在咫尺,给予了她向前进的力量。
姚喜知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拳,看向皇帝,在汹涌的泪意与哽咽的嗓音中,轻轻唤了一声——
“父皇!”
*
但是姚喜知没有得到一个嫡出公主的名分。
皇帝虽是震怒李忱混淆了皇室血脉,但毕竟还需维护天家颜面,几经权衡,最终决定只对外宣称是太子急病暴毙,而余从筠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深居宫中,而皇帝重病以来这段时日,宫女姚喜知日夜不休照顾皇帝身侧,皇帝皇后感其诚心,收她为义女。
于是,姚喜知又从一个嫡出的公主,变成了只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平民女。
皇帝虽是勉强接受了余从筠口中有心之人趁她刚刚生育,调换了襁褓中的孩子的说辞,但心底仍是免不了生出怀疑。
什么人又出于何目的,要策划这出戏码,暗中调换两个孩子?还偏生从一个公主换成了一个皇子,并借着唯一嫡出皇子的身份顺理成章登上太子之位,实在是显得蹊跷。
皇帝看向余从筠的目光褪去往日相敬如宾的温情,只剩冰冷的审视,下令让上官溱帮助余从筠协理后宫事务——说是协理,如今无非是想分走的权柄,架空余从筠对后宫的实权,又借余从筠因太子之死忧思过度为名,让她在立政殿静养,不得外出,以此实施了变相软禁。
而今日殿内知晓内情的人,都被皇帝下令封闭消息,不得外传,唯有林欢见领受密旨,继续调查此事。
安排好一切,皇帝看向姚喜知,问道:“你可会觉得朕的决定委屈了你?”
姚喜知摇摇头,乖巧应道:“我能与阿耶阿娘团聚,已经是觉得很满足的事情了,其他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虚名。”
皇帝叹息一声:“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皇帝说完,便体力不济,阖目歇息,本就重病,又加之今日情绪的巨大起伏,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姚喜知见皇帝没有心思再交谈,便告了退,留下上官溱继续在皇帝床前侍疾。
姚喜知沉默地与林欢见一同走出紫宸殿,没几步,却被一声呼唤叫住:“小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