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欢见没说话,低头专心剥着手中剩下的石榴,等最后一瓣石榴籽全部剥下来,拿起旁边备好的锦帕慢条斯理将手上沾上的汁水擦拭干净,然后将琉璃碗往姚喜知的方向推了推。
姚喜知目光一动不动盯着他,看也不看这琉璃碗一眼。
林欢见见她不理睬碗中的石榴,也没说什么,身子向后靠椅背上,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我本不愿与她为敌,只是她先选择动手,我便不得不反击。”
从李悯登基不久,他便发现周围有人心思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多数顽固的老古板尚还多是明面上劝谏,但一些包藏祸心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暗度陈仓联系上了上官溱,说些挑拨是非的话。
林欢见心里嗤笑,也不知是什么给了上官溱错觉,觉得自己得了几个拥趸,便可以与他作对。
而察觉到上官溱又异样的心思,他便更是不会放权力给她——如果不能确保人完全在掌控之内,就随意地让对方有成大强大的机会,无疑是给自己未来埋下了祸根。
而在他与上官溱的明争暗斗中,两人似乎都不约而同达成了一个默契,便是不将姚喜知牵扯其中。
他不知道上官溱是如何想的,但是至少,他不希望姚喜知因为他们陷入两难境地,如果可以,他私心盼着听姚喜知最好一辈子都不要为这些事情烦心——他既希望她成长,但是又不希望有朝一日她的成长会有可用之处。
眼看他与上官溱之间越发不可调和,连姚喜知也察觉其中的不对劲,他便打算将姚喜知暂时先送走。
虽然她总是会知晓表面平静下这些暗潮,他也尚未想到万全之策,可能避一日是一日,或许能找到合适的处理方式,但唯一失算的,便是没能料到中途竟然有人去通风报信。
想到此处,林欢见更是恨月穗恨得牙痒痒。
但是林欢见并没有对姚喜知说太多,也不想对姚喜知说太多。
姚喜知垂眸,裙摆在她手中攥紧皱成一团,沉默良久,她道:“你们有不和,臻臻瞒着我,连你也瞒着我。”
林欢见只能低声道:“这是我的不对。”
姚喜知又问:“那你如今将臻臻和悯儿囚禁起来,是想要怎么做呢?”
“……杀了他们?”姚喜知声音很冷。
“自然不会!”
“那就是让臻臻和悯儿做一个傀儡了?然后你独掌大权?”
林欢见沉默。
其实这确实是最好的一个方法。
宦官当权,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这时只要让皇帝继续坐在皇位上,但剥夺其话语权,这般既全了君臣名分,又能让自己依然将朝堂掌控在自己手中。
尤其是像李悯的稚童,若无外力相助,哪怕他长大,也难以将权力夺回手中。
但姚喜知定然不会愿意。
屋外的天色已经不知在何时彻底暗了下来,念巧知晓二人在屋中议事,没有进来打扰他们,故而屋中也未曾掌灯,只剩黑沉沉一片。
二人隐在昏暗中,各自神色不明。
姚喜知见林欢见不说话,抬头低声笑了好几声,忽然起身,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向林欢见的方向靠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气息几乎要洒在林欢见脸上,一字一顿道:“那如果,我说‘不’呢?”
林欢见心沉下去。
“所以,你是来替上官溱当说客,劝我将治理朝政的权力,放回给她?”林欢见抬头,面色平静,却心如刀割,“可她要的应该不止如此吧?她要神策军,还是枢密院?亦或者……二者都要?”
姚喜知明明是如此居高临下的姿态,眼中却毫无压迫感,目光一如往日般干净纯粹。
但是他却觉得心头如有千斤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从他决定与上官溱站在对立面,他便预料过可能会走到这般境地。
但是他以为他可以将事情处理得天衣无缝,能够避免这一天的到来,却没想到这一天不仅真的来了,还会来得这么快。
到手的东西,他如何愿意白白交付出去,他又如何信得过一旦让上官溱重掌大权,她不会记恨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重翻旧账?
但难道他能够对姚喜知说不吗?
为什么要让他如此为难?
这一切都是上官溱的错!
上官溱!他明明早就知晓她只会阻碍他的路,为什么没有早一些除掉她!
林欢见咬紧牙,眼中闪过狠戾。
但是他听到姚喜知说:“不是的。”
林欢见蓦然抬头。
姚喜知已经收回撑着桌案的手,坐回位置上:“我不会劝臻臻妥协,因为,我是臻臻的朋友。”
“但我也同样不会劝你退让,把你这么多年自己辛辛苦苦汲汲营营所得来的成果都交付给臻臻,因为……我是你的爱人。”
林欢见压抑着颤抖的呼吸,不解:“那你是打算退出我和她的斗争……”
毕竟如今他和上官溱之间,定然是需要有人让步。
“给我吧。”
姚喜知声音轻飘飘,像是常日里轻软地讨论晚膳要用什么点心、又像是随口讨要一件小玩意儿那般自然道:“给我吧。”
语气平常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真好。
不用再多说,林欢见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林欢见瞳孔骤缩。
他从未想过姚喜知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自己,不会成为被她抛弃的一方吗?
不同于林欢见的震惊,姚喜知此刻却分外平静。哪怕方才在出口之前她还有一丝紧张,但话说出了口,她反而仅剩下不慌不忙。
是胸有成竹林欢见一定会答应吗?
她也不知晓。
林欢见掩盖不住的震惊的神色,让姚喜知想起今日她也是这般面对着上官溱,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姚喜知眯着眼,回忆。
上官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很久之前就回答过你。”
——“若是连你都不能信,我都不知道我在皇宫里,还能相信谁了。”
——“姚喜知,我相信你。我永远、永远相信你。”
姚喜知目光重新落回林欢见身上,继续道:“臻臻不愿让大权旁落到不信任的人手中,你不愿让白白让臻臻以及他人坐享其成,致使自己受制他人,那如果,让我在你们中间,做这个平衡的桥梁呢?”
“如果是我,以先皇宁安公主、如今的宁安长公主的身份,执掌神策军呢。”
去成为那个分走林欢见权力,足以制衡他,却永远不会真正制衡他的人。
姚喜知目光沉静如水,而林欢见心里巨浪滔天。
他的震撼自然不会是因为疑心姚喜知也想要夺得这些权力,而是惊讶于,姚喜知这个依偎在自己羽翼下稚鸟,竟然敢将自己置身于他与上官溱的汹涌暗流之间,成为那道破开冰冷僵局的烈阳。
不,不是的。
她从来不是依偎在自己羽翼下寻求庇护的人。
“你确定,你可以有把握,执掌好神策军吗?”
“臻臻初掌宫务亦是什么都不懂,她自己一点点慢慢摸索请教,到如今可以把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
“而无论是后宫还是军队,追本溯源无非是一样的,都离不开纪律严明、恩威并施这八个字,北覆身为女子尚能镇守边关做一方将领。”
“她们可以做到,我自然也当如此!”
姚喜知认真地望着林欢见:“而且,我还有比她们更大的优势——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林欢见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在新城孤注一掷劝他回头的姚喜知的面容与眼前人重叠。
她的话没有给她自己留退路,也没有给他留退路。
他竟然忘了,姚喜知早就不是那个需要由人引领着前行,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并且为之义无反顾的人。
林欢见沉默着没回答,姚喜知也不催他,屋内便陷入一阵无声的寂静中。
直至有一阵雷声将之打破。
初秋的气候还带着几分夏时的热烈,天气的变换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一道闪电撕裂夜幕,将屋中点亮,才看清明明入目是一片黑暗,两人却不知道已经对视了多久。
“轰轰——”
雷声惊醒长夜。
也惊醒了林欢见。
风刮得挂在屋外回廊上的鸟笼不停晃荡,鹦鹉被惊得发出嘲哳刺耳的凄厉叫声,在嘶鸣着这个可怖的雨夜,几丝雨水乘着风从窗户潜进来,林欢见默然起身,行至窗前,却没有将窗户关上,而是面窗而立,任由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
林欢见抬眼看去,难怪屋中格外的黑,原来是今夜无月,乌云遮蔽了一切,透不出来一点光亮。
似乎这才是他本身应该呆的环境,昏暗、潮湿、不见天日。
偶尔被光照着久了,竟然连自己到底身处何地都分不清了。
但是见过光明,重获光明的人,还能忍受再一次回到黑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