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看着如今上官溱身上素净的打扮,苍白的面色,她怎么可能能够责备上官溱?
姚喜知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上官溱低头回答:“对不起,我让你在我和林欢见之间为难了。”
姚喜知张张嘴,想问为什么,话却堵在口中说不出来,只能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角。
上官溱知道姚喜知想问什么,闭眼深呼吸一口气,主动缓缓道来:“你应该知道,如今宫中所有人,都在听从林欢见的号令,他把持着朝政,说一不二,俨然已经有他才是皇帝的模样。”
“可是欢见阿兄与我说,会让你一同参与朝政……”
“参与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呢?是说的话能够让其他所有人听从,还是只是旁观他人议论、决策,你只需要点头附和,而你一旦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想法,所有人都会听不见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的存在?”
“没有兵权、没有政权,参与的寓意,便永远变不成决策。”
上官溱怒光虚虚望着慈眉善目的观世音佛像,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
“历朝历代的权宦不在少数,而那些将权柄尽数放任给宦官的帝王是如何的结局?北魏的胡太后偏信宦官刘腾,却被刘腾囚禁,而刘腾废后戮相后,把控朝政,致使北魏由盛至衰。秦朝胡亥在赵高的帮助下称帝,但胡亥却成为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赵高指鹿为马而众人不敢直言,秦二世最终也被赵高所害?林欢见如此一个反复无常,利欲熏心之人,我焉知这不会成为有一日我与悯儿的结局?”
“我知道他或许还会听从一些你的想法,若我还是上官家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娘,我或许也觉得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实际当家做主的是皇帝,还是一个不择手段一步步攀爬的宦官,并没有什么区别。”
上官溱说完,突然眼中含泪转头直视姚喜知:“可是我不是!我不是一个只在家中想着能嫁给怎样一个如意郎君的闺中女娘,也不是一个普通士族家相夫教子的妇人,我是你的闺中挚友,也是大唐的太后,更是……悯儿的阿娘!”
“我能束缚他的有什么呢?没有政权、没有兵力,只能靠他对你的感情和良知吗?我知道你们此刻或许真是两情相悦,可未来呢?”
“他那样一个心狠手辣背信忘义的叛主之人,他能背叛林富春、能背叛全起元、能背叛高正德,甚至最后还能反噬一手将他扶持起来的先皇,我怎么能赌,我如何能赌,他不会终有一天背叛你、背叛我们!”
上官溱知道自己说的话对姚喜知而言有多么伤人,但是所有这一切,她实在已经在心里憋了太久。
这一切从在那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就已经注定,她永远无法像信任姚喜知般信任林欢见。
“我知道我无耻又可恨,我依靠林欢见的力量让悯儿坐上这个位置,如今又想兔死狗烹,但是我不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让一个奸恶之人独揽大权,将国家的命运全权交付到一个无法信任的人手中,让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坐在这样的位置上却没有实权、甚至不能自保,任由他人摆布的傀儡!”
“我不能等他到了应该独自宰政的年龄,我却什么都交不到他手上!我怕他问我,阿娘,当皇帝为什么会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到的无能为力!”
上官溱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完,后退几步,手扶住旁边的桌子,埋头痛哭,以手捂面,泣不成声。
姚喜知看不见上官溱的神色,只能听到她的哭声,看到她单薄的肩背在因为哭泣不断颤抖。
姚喜知心如刀割。
她都分不清自己在痛苦什么。
是为上官溱作为一个母亲声泪涕下的剖白?是为上官溱与林欢见兵刃相见?还是为自己没能早一点注意到他们之间已经有这样不可调和的矛盾?
姚喜知朝上官溱走过去。
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她伸手想要触碰,又悬在半空中,不敢落下。
许久,许久,姚喜知才过去,轻轻抱住上官溱,让她可以靠在自己肩膀上,手轻拍着她的背,耳边满是上官溱的哭声。
以及几句夹杂在哭泣中勉强才能听清的“对不起”。
姚喜知抱着她,自己没说话,只悄无声息的,眼角划下一道又一道泪痕。
姚喜知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几乎都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像是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问了上官溱一个问题。
既是问题,却又是给了上官溱在这样的困境之下一个选择——
“你会畏惧欢见阿兄有一天成为你无法控制、乃至整个大唐都无法控制的权臣,是因为他既扼住了文书奏章的传达与决策,手中又掌握着神策军对吧。”
她不是什么文韬武略、博学多识的人,但也明白一个道理,一旦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政务决策权与兵权都汇聚在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无疑便扼住了整个王朝的命脉,再无人可以制衡。
“如果……我是说如果,神策军不是在他手中呢。”
上官溱泪眼婆娑地疑惑抬头,抬头看她,问道:“你这是何意?
姚喜知眼中既是迟疑,又孤注一掷。
她没有任何的筹码,也拿不出任何的保证。
她有的只有两颗心——
一颗林欢见的心,一颗上官溱的心。
第96章 定国(正文完) 我只希望你……
林欢见没有在含凉殿外等她出来。
但正好, 姚喜知此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姚喜知到达皇宫时正好是午后,从含凉殿出来时,已经是傍晚。
外面是火红火红一片, 像是她梦中被烧红的半边天一样红,姚喜知不自觉顿住脚步, 抬头向天上看去,满目是张扬夺目的火烧云, 像是朱红的染料往天上一泼, 水墨肆意蔓延,甚至还覆盖着大地, 给大明宫中的所有花草楼阁全部披上绯色。
姚喜知的脸庞似乎都被映得火红, 只是比不过一双哭过的眼睛红肿。
姚喜知抬手遮了遮眼。
她不觉得这景色好看,只觉得刺眼。
听到旁边有人唤了一声“长公主”, 姚喜知才将手从眼前拿开, 转头看过去, 是念巧已经回宫来, 在含凉外不知等了她多久。
姚喜知淡淡应了一声, 走出几步, 才想起来问:“月穗呢?”
林欢见对她封锁了这个消息,还是月穗冒死偷偷溜出宫来告诉了她。因着月穗本是林欢见的人, 才对她未有严加看管, 却没想到月穗与上官溱这么长久地相处下来,着实有了几分感情, 担心上官溱与李悯的安危, 一咬牙,选择来告知姚喜知宫中的情况。
姚喜知先一步骑着林欢见送她的汗血宝马疾驰在前面,念巧载着月穗稍晚一步, 想着林欢见定然会责备月穗此举,便让念巧回宫后先直接把月穗安置在她的公主院中,这样林欢见也插不得什么手。
果然念巧道:“已经让她现在公主院歇息一会儿了。”
姚喜知点点头,却见念巧顿了顿,又道:“林内侍……也在公主院等您。”
姚喜知眉头一拧,立刻快步往公主院走去,果然当她一进屋,就瞧见月穗眼睛有些红,整个人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垂丧着脑袋站在林欢见旁边。
姚喜知气冲冲过去挡在月穗身前,高声道:“你是不是骂了月穗!若不是月穗,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你让我去九成宫避暑,怕就是特地支开我的吧?”
林欢见不紧不慢,只向她招手:“我给你剥了石榴,你一路奔波回来,又急急忙忙就去找上官溱,应该渴了吧,先喝点水,再来用点水果罢。”
姚喜知才看着桌上的琉璃碗中盛满了拨好的鲜红石榴籽,旁边还有青白玉盏,已经提前斟满了她常用的杏仁露。
姚喜知脸色却不太好看:“我与你论着正经事,你又拿这些来糊弄我!”
林欢见见她只态度冷硬地站着,又将月穗护在身后,无奈叹息一声,道:“我这不是怕你生我的气,只能先来赔个罪。”
林欢见态度一软,姚喜知便有些招架不住,又不得不维持着冷淡的神色:“就你这点果子和茶水,算哪门子的赔罪!”
话音未落,却还是已经缓了神色,在林欢见桌对面坐下。
林欢见朝月穗一颔首,月穗自觉退下,跟在姚喜知身后的念巧也离开,出了屋,将门阖上。
等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林欢见才说起月穗的问题:“虽然我知晓她此番的行为是合你心意地帮了上官溱,但不代表此番背主的行为可取,今日她能偷偷将我的行动告知你,若明日她又泄漏了别的行踪呢?”
“可她待我与臻臻是一片赤诚,我相信她的一片真心。”姚喜知迎上林欢见的双眼,毫不退步,“正如纵然你从前劣迹斑斑,我仍然会选择相信你一样。”
林欢见哑然。
姚喜知又道:“臻臻的事,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