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近十年,臻臻被要求入宫,我还是避不开来到这皇宫中。”
姚喜知甚至还有心情苦中作乐的想着,若是当年她直接被带入宫为奴,是不是可以更早与林欢见重逢?
又看向林欢见:“你说我们是故意抛弃你,可事发之时,耶娘自身都难保,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等事情尘埃落地之时,已经是年末,我远在宋城,却记不清你的地址。等我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回到虞城,再去驿站时,亦已经寻不得你的信件。”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哪一天停止过盼望着能与你重逢,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恨我们?”说完,又忍不住泪水淌了满眼。
林欢见头脑一片空白,耳朵在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和姚喜知吃过的苦比起来算什么?
那他的恨又算什么?
这些年来,他一直带着对所有人的恨支撑着活下去,亦从来没有期待过能与姚喜知重逢的一天。
即使午夜梦回之时,偶尔会想起她,他也只会告诉自己,他与姚喜知的情谊早已一刀两断,如今世上有的,只有宫中的太监林欢。
如果他能早一点去查姚喜知的事情,如果等他在宫中稳定之后能够去打探姚家后来的情况。
姚喜知是不是不用寄人篱下做丫鬟,也可以不用进宫来?
寄人篱下的滋味有多苦,他知道得不能再清楚。
看着姚喜知泪眼朦胧望向他的眼,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些不堪的猜忌是那么狼狈又丑陋,无处遁形。
整个身子像是撕裂的一般,撕裂出一个童年每日陪伴着姚喜知,不忍她吃一点点苦,受一点委屈的林欢见,在指着他的鼻子怒骂:“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都干了些什么呢?
对姚喜知不管不问,进宫还要害她被崔淑妃杖责,即使后面发现了她得身份,依然是恶语相向,恨不得能将她赶得更远一点。
心里是揪心的疼,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冰冰凉凉的。
直到姚喜知伸手过来,在他的脸上触碰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晶莹,他才发现那是眼泪。
他十一岁那年入宫被净身时,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那一年的他恨天怨地,却在这一刻才发现,原来从来没有人抛弃过自己。
再开口时,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嗓音又尖又哑,无比刺耳,这是他讨厌的模样,但是他却无法不坦诚地在姚喜知面前展露自己的丑陋,一字一顿道:“对不起。”
踉跄着后退一步,根本无颜见她。
林欢见低着头不敢看姚喜知,却突然又有一个怀抱扑上来。
姚喜知没说话,只扑在他怀里,眼泪浸湿了衣衫。
这回林欢见没再想推开她,却也不敢回手抱住她,迷茫又无措地怔愣在原地,感受到自己胸前的衣襟湿透大片。
寂静无声的黑夜中,空无他人的档案库中,无关过去的所有恩恩怨怨,也无关现在的身份是非,好像一切尘嚣和世俗都被剥离,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紧紧拥抱,相互取暖,从对方身上汲取着世间最后一点慰藉。
两人不知站了多久,姚喜知的抽咽逐渐停下来,额上突然有冰凉的触感。
林欢见的一滴泪悬在下颌,最终坠落,滴到她的额头上。
太冰凉,寒意直达心底。
姚喜知从他的怀抱中站直身,看向林欢见,林欢见却不敢面对她的视线,偏头躲开。
姚喜知并不强硬地要他如何。
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别说林欢见,连她自己都觉得恍如梦境,难以置信。
只是心头确实还有百般疑问,让她忍不住发声:“所以,你又为何会进宫来,还……”
还成了个太监。
林欢见双拳紧握,喉咙像堵住似的,说不出话来。
好像又有一盆凉水将他浇醒,就算过去的怨恨是一场误会又怎样?
他已经成了个太监,一个阉人,这是个不能更改的事实。
屋中本该显得暖意的昏黄烛光,却暖不了一点他的身子。
眼前人明明和他近在咫尺,却显得距离无比遥远。
“我……”
林欢见甚至恐惧说起他自己的事情。
第38章 阳错 林欢见一点都不如小时候可爱。……
姚喜知轻声问:“你伯父对你不好吗?”
听他方才提到……是被伯父林庆良卖到皇宫的?
当年林欢见的耶娘遭遇山匪去世之后, 姚家本想收留他,但谁知他还有一个远在乡下祖宅的伯父,听闻噩耗连夜赶来, 帮林氏夫妇操办了丧礼,又说要把侄儿接走。
虽然阿娘与林欢见的娘是手帕交, 两家也因此走的颇近,并定下娃娃亲, 但林庆良与林欢见到底是血亲, 做大伯的要带走自己侄子,姚家实在没有理由好阻拦。
隐约也记得, 当时尚还年幼的欢见阿兄曾经在私底下与自己说起过, 更希望等他有一番成绩了再来找自己。
毕竟当时谁又能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 能想到两人会命运多舛至此。
林欢见话在喉间哽住, 看着面前还等着他回答的姚喜知, 终究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姚喜知面露疑惑, 虽是已经对当年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但……
“他来虞城替你父母办丧事时, 我隐约记得,不也是挺和蔼的一个人吗?”
谁知林欢见嗤笑一声:“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惯会装模作样罢了!”
姚喜知睁圆了眼, 眸中盛满了不解。
林欢见立马住了嘴,顿了顿, 又叹气一声。
既然已经开了口, 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破罐子破摔地从头道来:“其实他是个赌徒,早就欠了一屁股债。当初会这么殷勤地来帮我家料理后事,是一开始就盯上了我耶娘留下的家产!”
林父并非官场中人, 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但在那小县城中,也颇有些声望,才能教得林欢见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就已经透出一股文人儒雅气质。
林家虽远远谈不上富裕,但这些年来林父开私塾招收学生,林母做绣娘,也算是攒了些积蓄。
“他把我带回去后,我才知家中的祖宅早已被变卖,只寻了个破烂的草屋应付度日,还瞒着我悄悄将耶娘的积蓄拿去还了赌债。等从我这边得到的钱财全部挥霍完之后,又将目光瞄准了我。”
“正巧那时宫中有派人在四处采买儿郎入宫服侍,尤其是需要十来岁左右的少年……做内侍,出手还算阔绰,那个畜生便这么把我卖给了采买的人。”
“再后来你便知晓了。我见情况不对,打算逃跑,但苦于身无分文,那畜生家中也无什么剩余的银钱,只能写信向你们求助,可惜苦等都没有得到回音。被带入京的一路上,我也尝试过逃跑,却都被抓回来,最后……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那,你为何又改名为林欢?”
说道此处,林欢见眼中郁恨之色更加重了些。
“你应该知道林福春是我义父。”
姚喜知点点头。
提起林富春,林欢见明明脸上满是恨意,眼底却又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快意。
甚至还能轻笑。
道:“他是一个较之林庆良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混账。”
“林富春最爱动辄对身边人拳脚相加。他在进宫前曾有一子,名为林欢,因为犯了小错,被他亲手打死,等他进宫来断子绝孙了,他才想起那个被自己打死的儿子。当初见我与林欢年岁相近,名字又仅差一字,这才收我为义子,将我更名为林欢,假装是他那死去的儿子。”
改名为林欢,中间竟还有这些巧合。
只是,她之前还感叹,这些太监之间认个义父义子的,有点子关系路便走的顺畅,可林富春竟是这般恶人,那欢见阿兄在他手下,这么多年来怕是没少吃苦头。
她都不忍想象,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林欢见,骤遭双亲离故,却发现唯一的亲人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紧接着是被人离弃,遭受宫刑之苦,还遇到林富春此等恶人。
那时的他,该觉得怎样的天塌地陷。
姚喜知的泪水又无声地汹涌而出。
这段过往,她闻之泣泪,不忍卒读。
正想说什么,没闭紧的窗户突然吹来一道穿堂风。
这天本就还未完全回暖,寒风吹在她布满泪水的脸上,泛起阵阵凉意,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林欢见猛地后退一步。
姚喜知情绪骤然被打断,出了个糗,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一点红意,难为情地揉了揉鼻尖。
身上突然一热。
是林欢见将他身上的藏蓝鹤氅披到了她身上。
姚喜知不知所措,下意识将大氅往身前拢了拢。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姚喜知又准备说什么,外面却突然有谈话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