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了我的自私,我的无能, 一定会彻底厌弃我。
“我如何是不认识你!我知道你爱吃花生糕, 惯爱穿蓝色和绿色,向往想要像你阿耶一样成为一个饱读诗书才高八斗的文人雅士。如今你成了宦官,整日钻营算计, 但我知道你是为了生存,为了自保,才不得不一步一步往上爬!”
姚喜知厉声说完这番话,大喘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了些,哽咽着继续道:“我知道你如今算不得什么好人,甚至连勾结契丹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但你不还是愿意听我的劝,重新改过吗?只要你愿意迷途知返,一切都不晚的我,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动过多少阴暗的念头。
林欢见默默想着,所有思绪却最终只化为喉间逸出一声自嘲的苦笑:“永远?哪里能有什么永远。难道你还能一辈子呆在皇宫中吗?”
“为什么不能?我本就是准备一直待在皇宫中陪你和臻臻!”
“皇宫就是个吃人的囚笼,你有什么可留的?皇城之外,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甚至,还能,成婚生子,有一个圆满的家庭。”
说到后面时,林欢见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将话从喉咙中挤出来。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对他而言,却仿佛勾勒的是无法想象的痛苦画面。说完时,唯一尚还算完好的左手已经用力紧握,攥得指节发白,低下头,难以自抑自己胸口的疼痛。
姚喜知轻轻回答:“自由是很好,可是我爱的人都在大明宫。”
林欢见呼吸一滞。
“不管是臻臻,还是,你。”
林欢见心在怦怦狂跳,浑身控制不住发抖,一下笑出声:“你在说什么?爱?对一个太监说爱,可笑不可笑!”
姚喜知双眼陡然睁大,嘴唇轻颤,喃喃重复着林欢见的话:“可笑?”
重复数声之后,只见姚喜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强撑着回答:“你以为我说的是什么爱呢?”
又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林欢见,你不是说要做我阿兄吗?难道你还不许妹妹敬爱自己的兄长吗?”
“那如此,便最好了。”林欢见嗓音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然后别过脸去,不再看姚喜知。
兄长?
这话似乎还是他自己说的。
本该是令人满意的回答,他的面部表情却控制不住地抽搐。
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伤人的话一出口,才开始后悔,但是似乎却又隐含期待。
他也不知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
也不知为何自己每次面对姚喜知,总是控制不住地口不择言。
像是一遍一遍告诉对方自己是个多么差劲的人,不要对自己抱有任何美好的想象,但是又渴望对方一次又一次地回答——我会坚定选择你。
林欢见突然愣住。
原来他在期待这样吗?
因为畏惧姚喜知在发现自己的不堪后将自己弃之如敝履,所以需要她回答,她会坚定地选择自己,永远也不会离开。
他在期待,姚喜知选择自己?
这个突如其来的认知让他瞳孔骤缩,整个人如坠冰窖。
双眼茫然,不敢看自己丑陋的模样,也不敢看姚喜知。只能用剩下没有受伤的左手艰难拉扯着衣物,潦草地披回自己身上,渴求最后一丝暖意。
姚喜知又背过身,胸口堵着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转头看了看四周,皆是荒石乱林,分不清来路去路,姚喜知抿抿唇,不发一言,抬步离去。
林欢见突然慌了神。
想叫住她,张张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力地看着姚喜知离去的背影。
林欢见靠着石头,全身无力动弹,既是为伤口,也是为面对姚喜知、面对自己的无能与无力。
她生气了吗?不愿再理会自己,打算自己离开了?
她是去自己寻找出路离开了吗?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若是在这荒郊野岭间遇到什么危险,该如何是好?
不过,自己这般模样,除了拖累她,起不了任何作用,对她而言,与其与自己一直在这儿漫无目的地苦等,倒不如抛下他,自己去寻求生路。
林欢见在胡思乱想间,突然感觉到有东西靠近,心里一凛,猛地抬头,却发现回来的是姚喜知。
脱口而出:“你不是走了吗?”
姚喜知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里全是往日不曾有过的冷淡:“我去前面探探路,瞧瞧有没有人迹,或者可以遮风歇脚的地方。”
顿了下,又摇摇头:“可惜一无所获,只能在等着你的人发现我们不见了自己寻过来。”
原来她不是留下我自己先走吗?
林欢见怔怔出神,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姚喜知在林欢见身侧也倚靠着石头坐下。
虽是倚着同一块石块,却与林欢见离了好一段距离,仿佛一道楚河汉界,将两人隔绝开来。
直到暮色低垂,最后一点日光都要吞噬,秋风吹来时比往日带来了更多寒意。
姚喜知将自己抱成一团,却突然感觉肩膀一重,转头就见林欢见整个人歪倒靠在她的肩膀,双目紧闭,面色潮红。
姚喜知连忙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只余一片滚烫。
姚喜知心间一颤。
自己早该想到林欢见这样的伤口会恶化才对!
扶住林欢见轻轻唤了声,林欢见只无力地眼睛撑出一条缝,又立刻垂下将双目紧阖。
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姚喜知咬咬牙,重新拽过林欢见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挣扎着起身,一步一个重重的脚印,探索着往前。
黑夜的山林如张牙舞爪的恶鬼,一声声鸟叫蝉鸣如同索命的号角,姚喜知浑身汗毛直立,身上又负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几乎要将她精神压垮。
也不知走了多久,姚喜知双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忽然闪现点点火光。
一队穿盔带甲的侍卫高举着火把,此起彼伏的“林少监”的呼声穿透夜色而来。
姚喜知鼻尖一酸。
总算,总算得救了!
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回应:“我们在这里。”便再无力气支撑,和林欢见一起跪倒在地。
只记得闭眼前的景象,是人声和光亮朝自己靠近。
驱逐了一切晦暗。
*
姚喜知醒来时,含莲正候在她的床边。
见她转醒,惊喜大呼:“姚娘子醒了!”外面立马有人去传话。
姚喜知揉了揉脑袋,张嘴下意思问:“林……”刚吐出一个字,又收回了自己的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大亮,转而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了?”
“昨日您和林少监遇险,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大夫说您身子没有大碍,但是一路太过劳累疲乏,多歇息歇息就好了。”
竟然是睡了接近一天?
姚喜知点点头,抬眼看向含莲,内心挣扎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那……林少监现下如何了?”
“少监甚至比您先醒一会儿呢,昨晚回来后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吃了药,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姚喜知松一口气。
却也没动身去寻林欢见。
还是数日后,林欢见主动来寻她,两人才终于又见上面。
林欢见尚还有不自在,看向姚喜知时是竭力装作的风轻云淡:“那日多谢你了。”
“无事,你不也是救了我。”姚喜知看了眼他似乎已经没什么大碍,又收回视线,甚至连正眼都不留给他,只继续给院中的花浇着水。
林欢见被她这副冷淡模样刺得手足无措,手指僵硬地动了动,才想起自己是有要事而来。
又公事公办般询问道:“那你是怎么发现那人的?”
姚喜知见林欢见是询问那日歹人之事,才稍稍放下几分心中得别扭,三言两语交代完当日情形,最后又补充道:“我瞧他出手狠厉,知道我在跟踪他,也不慌不忙,甚至能带着我走到那荒郊野岭,引我入套,绝非一般小贼,可得好好查一查。”
林欢见点点头。
“你可有什么头绪?”
林欢见垂眸思量,缓缓道:“我怀疑……可能是高正德。”
姚喜知拧着眉头:“怎会是他?你不是在替他办事吗?何况,我们如今还远在边塞。”
林欢见解释道:“高正德本想留全起元在内侍监的位置上。全起元被圣人削了实权,已经没有与他一争之力,反而可以让他借此瓜分掉内侍省他掌控之外的另一半势力。”
“而若是有了新的内侍监,圣人一直属意我,他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早对我生了戒心,担心我借此机会脱离了他的掌控。以他的行事风格,早该来寻机会对我下手了,若说是他派的人,倒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