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看了一眼同样湿漉漉的丹姝,露出一个生疏却又警惕的笑容:“这回还真是要多谢俪姑姑了,若不是您路过崇阳殿,我们家公子……”
说完她不待丹姝回应,大声训斥低着头的小黄门和宫女们:“要你们有何用?连公子这么大个人都看不住,统统去领罚!”
说完她便挤开了丹姝,想要将玄霄扶起来,丹姝才要拦,便听到一阵极为尖利的哭喊声:“别碰我,都离我远远的,滚!都滚——!”
莫说奶娘,这次连丹姝都满脸愕然。
他这是?
“公子是我啊。”奶娘还想凑过去,手就要掀开那湿衣。
衣裳却被指尖拉紧,玄霄却将自己团成一团背过身,连脚尖都不肯露出来:“你也走,谁都不准接近我!”
“婴公子是被人推下水道的,他才骤然脱困,想必此时连谁都不信任……”丹姝赶忙借这个机会挡在了玄霄身前。
悄悄拍了拍他肩头。
“可,可我是婴公子的奶娘啊!”奶娘见玄霄如此排斥,也不敢上前。
“如此僵持也不是个办法,不如由我将婴公子送回云台殿,妈妈觉得如何?”
奶娘狐疑地看着她:“公子连我都如此排斥,难不成你就能近身了?”
丹姝笑了笑:“妈妈不妨让我试试。”
奶娘见丹姝走到了婴公子身侧,不知说了什么,他便掀开了衣裳一角,伸出手来搭在了她的掌心。
“公子?!”
奶娘见此情形不得不承认,公子此刻怕是排斥除俪姑姑这个救命恩人之外的所有人。
“可需要我为公子唤一乘銮舆来?”奶娘在二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看着那水滴滴滴答答的从二人身上流下来。
宫道上晕湿一片。
晚风一吹,她都看着冷。
飘摇的宫灯勾勒出二人相依的身形,婴公子摇了摇头:“不,不要。”
乌黑潮湿的长发的坠在他腰间。
丹姝忙道:“云台殿距离此处不远,从廊上穿过去,很快就到了。”
奶娘也不好再阻拦,只招呼着身后的小黄门去前方为公子引路,顺便去将医署的人唤来。
至于是谁害了公子,将公子推下了水道这件事定不能轻轻放过,明日必要禀明了大王才行。
云台殿。
婴公子的寝殿极宽敞,大得有些冷清了。
有三十几间宫室,呈回字形相连。
已经有小黄门,提前将室内升起了炭炉,撒入香料,盖上了鎏金铜花笼罩,大殿上俱是融融暖香。
寝榻旁点着连枝灯,晕着朦胧烛光。
奶娘只能看见公子脱去朱红色宽袍,一句话都没多说便躲进了寝榻的纱帐中。
“哎——”
待她还要再往前一步时,便被丹姝拦在了殿外:“烦请妈妈去医署煎些汤药送来,以防公子内生寒邪,染了病。”
“等——”奶娘话还没有说完,殿门便在她面前砰地合上了。
从照料公子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今日是见不到公子了,也进不去云台殿,奶娘吩咐在一旁伺候的小黄门:“待医署的人将药煎好送来,你可要看着公子将药喝下去!”
小黄门点了点头。
“明日公子若是醒来,也要第一个去唤我。”说完慌慌忙忙地走了。
她还得去兰花夫人那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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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走了吗?”婴公子的声音偏柔,玄霄用他的身体说话,丹姝觉得有些新奇。
“都走了。”她擎着一盏豆形灯拨开轻纱,上了寝榻。
灯盘中油脂轻晃,灯芯摆动着映出飘摇的光。
玄霄正盘腿坐在软褥中,他脱了身上湿透的衣裳,仅仅裹了一张毯子,一直遮到鼻尖。
“是不是冷了?”丹姝关切地问,摸了摸他冰透的脸颊。
“丹姝你忘了,这具身体已经死了?”
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能看出玄霄在笑。
“笑什么?给,将这个吃了——”
她从袖中的乾坤袋掏出一株盈盈发亮的仙草。
“幸好我身上还有一株鹿活草,可保你寄居的尸身不朽。”
“你在我身边,我就开心。”玄霄从她手中接过那株仙草,冰凉的指尖轻轻剐蹭过她的掌心。
冰得丹姝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好冷。”
玄霄将那棵仙草吞了下去,能瞧见一点盈盈光亮,穿过他细窄的喉咙,滑过胸膛,吞入腹中。
因为动作,薄薄的绒毯滑落他的肩头,露出一抹雪白,丹姝坐起身凑近,将毯子拉起来,把玄霄整个人裹成一只粽子。
“你能感受到冷吗?”不知道神魂是否会受寄居躯壳的限制而共感。
“嗯,所以你过来抱我好不好,好冷啊……”他说话时,面目映在灯烛光晕中,
眸子含着水光。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脸,她却看见了熟悉的眼睛,属于玄霄的眼睛。
丹姝的心蓦地软了,爬过去将他整个人拢在怀里。
玄霄挨近了一些,蝴蝶骨抵着她,脑袋埋在她肩头,潮润乌黑的发丝滑进她衣襟。
“若是他们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死了,会不会将我埋起来?”
丹姝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微微用力摩挲着他冰凉的指腹:“别怕,我会在你身边。”
暗色中传来一声轻笑,一豆烛光映出他眼中的狡黠,像一只小狐狸。
“…在你身边,我从来不害怕。”
丹姝垂眸:“是觉得我永远都会救下你?我在你眼里有那般神通广大?”
“不,和你在一起,即便坠入阿鼻地狱也没关系,所以没什么好害怕的……”
玄霄失去神力后,似乎脱去了某种束缚,无所顾忌的说出一些,他此前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
眉眼间带着难得一见的娇气和狡黠。
丹姝抬起他的脸:“还以为你是要夸我有通天彻底的神力,无时无刻都能救你。”
“你愿意吗,与我同坠阿鼻地狱?”他睁着眼睛,带着死气的眸子好像活了过来。
“我不要与你同坠阿鼻地狱,我要与你在天宫琅苑长长久久。”
玄霄勾住丹姝垂下的发,无声拉近距离:“布星时,北斗沉坠,我想我若因此而陨落,我一定不甘心,然后,你便来了……”
“…你喊了我的名字,还拉住了我的手,然后我们就一同坠入了时空裂缝中,我又没那么不甘心了。”
两根手指忽而掐在他颊侧,丹姝眉间紧蹙:“星辰沉坠是大事,稍有不慎便会引起一场宇宙浩劫,三界众生哪个都逃不掉。”
“你身为星君,以后不准说这些。”
玄霄张了张嘴,口中是呜呜嗯嗯的气音。
她松开手。
“我再也不说了,”玄霄向后仰靠在她怀里:“你心怀众生,那我的心里就怀着你。”
他的心很小,没遇到丹姝前,众生皆如一粟,遇见丹姝后,众生皆是她。
丹姝握在玄霄腕间,一丝微弱的灵力注入他的身体,暖热的气息在瞬时消散,如泥牛入海,毫无踪迹。
玄霄的神力已经被完全压制住。
为何自己仍有一丝微弱的神力,而玄霄却全然干涸?
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玄霄的神力来自群星,是因为北斗沉坠在汲取他的力量吗?
自己该如何带他离开呢……
丹姝陷入沉思时,玄霄正摆弄着那盏烛灯。
“丹姝?”
“嗯。”
“丹姝。”
“嗯。”
他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唤你?”
“不问,不论为什么,我总会答应你的。”
烛火映入她眸中,明晃晃的爱意比火光更烫,即便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玄霄攥住胸口衣襟,他其实想说,丹姝,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想过与你一同消弭在星辰的碎片之中。
化作大地的养料,化作莹莹星光,被生灵采颉,被万物仰望,永不分离。
丹姝看他呆在那,忍不住笑:“怎么了?还冷不冷。”
玄霄摇头:“不冷,这烛火很暖。”
“玄霄。”
“嗯?”他抬起脸,眼带询问:“怎么了?”
“玄霄。”
“嗯,到底怎么了。”他伸出手轻轻挠她掌心,小狐狸一般。
丹姝将他拉进怀里,贴上他冰凉的脸颊:“只能你唤我,不能我唤你吗?”
心如擂鼓。
玄霄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冰凉光裸的肌肤上:“你摸,你喊得我的心在跳呢。”
“瞎说,这具身体已经死了,如何跳?”
“你摸一摸嘛——”
不论生死,这颗心总是为你跳的。
窗棂处传来细碎响动,丹姝尚未抬眼,便听到一阵轻悄的叩门声。
玄霄掰过她的脸:“我们不理他们,他们一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