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妙祎似乎注意到他的存在,错身而过,轻描淡写的一眼。
她敛着眼皮,继续走,蒋昱存想拉她的手快要伸出去了,还是没有。
什么意思。
这么近的距离,她不可能没看见他。蒋昱存甚至有点怀疑,她戴了个玳瑁框眼镜,难道眼睛出了大问题?
四面八方乱糟糟的气息里,他闻到她捎来的一缕广藿乌木香。
拜康妙祎所赐,那种熟悉的痛感又回来了,在他的设想里,以她君子坦荡荡的脾性,不会假装视而不见,应当主动问候一句“好巧”或者“晚上好”再走掉。但她被某种感情驱使,刻意略过了他。
爽痛感如同骨节抽条。
蒋昱存垂眼,步调加快,绝不回头看。
爱装蒜是吧康妙祎,这次一定陪你好好玩。
粉饰太平能把自己也骗到,表面维持平和,渐渐地,心也一点一点平和下去。
康妙祎坐在自习室,合上书发呆,下意识屈指,中指抠了抠拇指指甲盖,弄下来一小块樱桃红。
蒋昱存怎么会出现在浮光,还这么巧在跨年夜的广场上撞见?
她起身收拾桌面,装包。包里放着缪茵今早送她的大号佛手柑,长得像收拢的手指,香气胜过普通的桔皮。
昨晚,她好像闻到蒋昱存身上的青柑气,又似是幻觉。跨年夜碰面的那一幕全都像幻觉。
出图书馆大门,天又黑了。
她循着长长的斑马线,穿行繁华街道,再一次走过广场,没有遇见蒋昱存。
或许他偶然在这里停留一阵,早已飞往大洋彼岸。
广场北尽头就是恒璟花园,康妙祎进大门右拐到三栋,拉开单肩包拉链翻卡。
电梯还要刷卡才能上,这种设计虽然鸡肋,还为多收物业费添了由头,但是……实在鸡肋。她要是坏人,根本不乘有监控的电梯,也可以装成住客蹭同行人的卡。
不过小区安保做得很好,保安24小时轮流值守。
她俩十一月底才搬来这里,住在上一租房时被钟黎公司的人骚扰过,两人当即决定尽快搬家。
那个人真是坏到骨头冒黑烟,钟黎好不容易状态稳定,不知道叫什么鬼名字的东西跑来横插一脚,既定的安稳的秩序全被打乱。当时正逢康妙祎下晚课,钟黎被堵门口,已经没力气跟对方吵架。
康妙祎深提一口气,镇定开门进去,跑厨房拎了把水果刀防身,然后将钟黎拉进玄关,返回那人面前,用尽力气扇他一个清脆巴掌,“赶紧滚,我报警了。”
男人感觉到对面是个疯子,在菜刀的威光下退逃。康妙祎跑去卫生间洗手,因碰到他的脸部皮肤感到恶心。
回到客厅,钟黎一脸平静,朝她道谢,平静到有些表情麻木:“对不起你。我不会自残的放心吧。”
不然会留疤,冒血珠子,还会很痛,她讨厌钝刀慢剐的痛感,不能死透就不会轻易尝试。钟黎更难过的是被人背刺,对方是一直为她对接商务的助理,也算她的远房亲戚,不知用什么手段扒到她的住址。
当初她的父母什么都不懂,被娱乐公司坑得行云流水,条款里的天价违约金已是常见恶心操作,其他高分成低收入、合同自动续约之类更是一坑接一坑,接的工作越来越离谱,未成年时公司嘴脸未及撕破,现在装都不装了,捞不到钱强制她参加酒局。
当晚,康妙祎买的大砂罐到货,用新锅给钟黎熬了罐黑糊糊的中药。
敲敲门进卧室,钟黎靠在床头吞云吐雾,动作顿了一下,将电子烟丢开,习惯性道歉。
“对不起,你应该不喜欢闻烟味。”
“还行。之前试过。”
“什么时候的事?”
“年初,没上瘾,戒了。”
高中压力最大那会儿都没想着找解压替品,进大学后反而焦虑到无所适从。可能是她大一过得太累,为了转专业要两手抓,还要考各种证,大一下得做家教、运营媒体号,那段时间机体免疫力下降,感冒、过敏,小病不断。
康妙祎将药碗给她:“你也别抽了,焦油会把你的两扇肺叶熏地好难看。”
钟黎犹豫:“行吧。”她那么爱美,内脏也要保持好看。
“你之前喜欢什么牌子?”
康妙祎看她:“不会要给我送吧?我真不抽了。随手买的,江南韵,中南海蓝莓爆珠……电子烟怕买到有毒的——你这个正规吗……没收了。”
钟黎的电子粮食被收走,犯了一阵瘾,也买来江南韵尝味,后来戒药时才一并戒断。她好转后有精力拿自己开玩笑了,一种泰山崩于眼前而没招的摆烂行径,但好在克服了病耻感。
康妙祎常用“你不是精神病,你是泛灵期还没过”给她洗脑。
临近年关,钟黎终于主动提出想要踏出房门,陪康妙祎回南城过年。
南城是影涓老家,她爸妈去世后留下这座小院,在巷子最里边,围墙内圈出了一大块菜田。
俩女孩拖着行李箱打巷道而过,白墙黑瓦红木板,有些房檐上结了干枯藤蔓,蔓下张灯结彩,门口地砖上散落烟花红纸屑。
康妙祎停在“金玉弄18-2”的蓝牌子前,摸出钥匙捅锁孔。
钟黎张望几眼,感叹江南好风景。
康妙祎听了直摆头。
看着情调足,实际设施落后,狭小潮湿,洪水来了还倒灌。康妙祎很想把影涓带离这个地方,可妈妈对这里的喜欢不像装的。
除夕这天,三个女人分工,影涓炒菜,康妙祎煮饭备菜,钟黎洗碗。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少了许多麻烦,她们更不觉得冷清,摆个电脑播情景剧,一边吃年夜饭,一边看别人家放的绚丽烟花。
先前康影涓从冰箱冷冻层捞出一坨绿冰块,解冻成一盘嫩绿的小颗粒黄豆。她在七月份时将新鲜的嫩黄豆剥了,焯水,装食品袋,抽成真空,存进冰箱冷冻。
“为什么不现买现做?”
影涓道:“那都是大棚里种的,不好吃,再说了,这个季节,没见有大棚种黄豆的。”
康妙祎坚持认为这种僵尸菜不能多吃。到头来香得不行,一个劲儿用黄豆拌了两碗饭,一桌子大鱼大肉在这盘炒嫩豆面前都黯然失色。
第43章 除夕
孔淮真给康妙祎留言“除夕快乐”,上一条是“新年快乐”,这人成了节日播报器。
她回了句“你也快乐”。
“对方正在输入”断断续续闪了两下,过了五分钟,孔淮真才发出那句编辑了很久的话:“你现在有男友么。”
“没。”
他回:“那你能不能等等我,先不要跟别人谈。”
“说错了,我有男友。”
“妙祎,我说真的,不要急着拒绝我。”
这下轮到康妙祎反复敲字删字:“我挺满意自己的现状,还不想谈。祝你找到喜欢的人。”
孔淮真秒回:“我只喜欢你。”
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发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包,笑嘻嘻的,很欠揍的样子。
退出聊天框,点进最新一条消息。她先前给蒋成发了新年祝福,学费还未还他,准备赚到足够的钱之后一次性还清。蒋成反给她转了两万,让她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康妙祎没收,想起高三从蒋家搬离,回校住宿前,蒋成在书房同她聊了半晌,暗示她跟蒋昱存的关系该断则断,要续也行,可以送她出国,但蒋昱存绝不能为她留下来。
康妙祎倒不是为着这场谈话跟蒋昱存分手。而蒋成作为一个眼光毒辣的企业家,提出的许多看问题的角度实实在在影响了她。比方说延迟享受,不要被“享受当下”牵着鼻子走,提出这个口号的有一半是催促你花钱买产品的资本家。
她延迟享受很久,未见大成效,改为一会儿延迟,一会儿立即享受,成功也未见到来。太多外来理论想要修理她的内心世界,她接受过多信息,乍一看都是对的,不知信仰哪一个才好,搞得人越活越迷茫。
年初五,南城下了场冷雨。
康妙祎的床就挨在窗边,低宽的窗台上摆了小机器人玩具、一罐刷洗干净的桃核、睡倒的针灸人和几堆厚书本。
外面的冬天落下清澈修长的雨水,整个世界并不灰蒙蒙,是清凉新鲜的蓝绿色调。屋子里满满当当,钟黎还在对面小床上睡懒觉。
康妙祎起身,下床穿衣服,走出房门,屋里没人,影涓大概赶集去了。
她将自己裹得暖暖的,拿着伞,开门出巷,一直走到河水汇入的最安静开阔的江边。
这里的江水是幽幽碧蓝色。雨停了,淡青的天,没有太阳,也没有乌云,下方的江水在风中沸腾。
康妙祎戴个紫薯色围巾,坐在石椅上望江潮。
近年,她为着自己的迷茫和钟黎的症结,广泛地看专业书,啃文字密密麻麻的大部头,起初完全看不下去,读两行就呵欠连连、泪水涟涟。每天给自己下死命令,必须读两页,长此以往,咂出点趣味。看到脑仁发痛时就夹杂着换动画片解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