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抬眼皮,一步缓一步地挨近,逼退她,目光热烈,湿润望穿她:“我问你凭什么。”
嗓音染上一点难以辨明的哭腔,手臂控制不住发酸发胀,极轻微地颤抖。
他突然冒出这一大串剑走偏锋的话,令康妙祎发了会儿怔。
“我没觉得我错了。”
其实她原想说“走不出来是你的问题”。话到嘴边忍住了,保不齐他真的因她患上了某些郁结病症。
康妙祎抬头观赏几秒他的脸,因流泪而帅上加帅。她主动凑上前,抬手摸上他腰背,轻轻抱了一下,右掌轻巧拍两拍。
“我可以陪你去医院看病。祝你早日康复。”牺牲小小色相以作安慰,倒像在钓他。
蒋昱存无动于衷地僵在原地,任她转身开门离开。
她的灰色短款外套是海军领,呢子面料,被她揽抱的时候能感到衣料柔软。
并且伴有柔软的椰奶晚香玉的香水味。
许久,蒋昱存拍上房门,抬手抽了张纸巾擦擦脸上的情绪。
男儿有泪就轻弹。他的情绪并非作假,只不过六分被他演成八分。
这算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什么脸皮,底线早被抛之美利坚。上次喝了几杯果酒就演得炉火纯青,这次不还是手拿把掐。
客厅躺的那人是真醉了还是装的,他也不在意。蒋昱存保持待客礼仪,给孔淮真铺去一张毯子、接杯水,垃圾桶放他脑袋边随时方便他反胃,自个儿回了卧室。
他把自己晾在半明半昧的房间,此刻指间夹一根袅袅香烟会比较应景,可是他已决心要戒烟,康妙祎应该不会喜欢烟味。他自己也不喜欢,高中时期仅有的一次是为了耍酷尝鲜,后来是为了用烟雾熏烫心肺代偿痛感。现在都不必要了。
康妙祎心有余悸地摸进学校教室,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
缪茵拿书本给她占了座位,手上噼里啪啦在敲作业:“一个bug排了大半天。努力了,真的,我真要在闲鱼上花钱找人弄了……”
康妙祎听她讲话有些心不在焉,情绪被蒋昱存影响到,胸口莫名发堵。
第48章 记忆药水
孔淮真早起离开302,给康妙祎留了则简短的信息,并未讲多余的话。
蒋昱存十点多从广场的早餐店吃完饭回来,在一楼电梯口碰着康妙祎。
她急匆匆往外跑,看到他了不打招呼也不带停顿。
蒋昱存一把拉住她:“怎么了。”
“我回家一趟。”她着急挣脱手臂。
“送你。”他摸出车钥匙,步调一转跟上。
康妙祎没拒绝。
南城的邻居阿姨给她打电话说影涓摔伤了腰。康妙祎给妈妈拨去电话,对面直道没事。她不放心,翘了下午的课也要回去一趟。
蒋昱存的车就停在路边的划线内。
他驾轻就熟地发动那辆宾利,把身上的休闲包朝后座一丢。
装饰链掸在坐垫,一声脆响。
康妙祎撇头瞧一眼,包上那串果核链子很眼熟,像是自己当初搬离春杉居时遗留在桌屉里的那串。
车程俩小时,康妙祎花一小时打瞌睡,另半个小时一边听车载音乐一边打瞌睡。
车上的歌与她歌单里的高度重合,从爱尔兰乐队到复古怀旧的经典曲目,换到吟唱肃穆的英文曲,她记性太好了,立刻就能在脑子里比对出这首歌出现过的场合——高三那年的天文台,那时她的手腕上有“lost wood”香水味。
她与很多人,包括蒋昱存在内的人,一起经历很多过程。这种过程好像打吊瓶,一点一滴的时间掺着事件,输入她的血管,不知不觉,她已被输送进来的物质改变,药水起效才后知后觉。
蒋昱存瞥眼见她醒了,两手松扶着方向盘下沿,见缝插针跟她搭话,问她有没有对什么东西执着。
“不会,任何东西都有替代品。”
“感情呢?”
康妙祎想了想:“再不济,平替也能接受。”
“你不能接受。”他嘴角噙了点笑,望着前路,语气平淡,“整个高中,你只和钟黎虞兰做朋友,说明某些感情有不可替代性。那我呢,你有找到平替吗。”
“你这话怎么听都挺傲慢。”
“物化自己算什么傲慢。”他抽空瞧她一眼,“所以有吗。”
“那得看多平了。”
“那个梁什么来着——”他假装记不住人家名字。
康妙祎缓缓道:“他哪里平了,蛮贵的。”
“……嗤。”
车子转出高速路,循着岔道驶入小镇。
南城此刻正是东风软、春花乱的好时节。
辣椒开始长花儿了,影涓坐在竹凳上把花枝以下的侧枝废叶都剪掉,看见康妙祎回来亮出个笑脸,过不久又因她及时赶客,说她良心缩水了,人家小蒋大老远开车送到这里,屁股没坐热给他轰走了算什么。
影涓起身说:“明儿再走吧,这里房间多着呢。”
明早他也没走。
蒋昱存七点不到就起床了,站在客房的窗边看风景。看见院子左边的厨房外摆了把躺椅,康妙祎靠在躺椅上放空,身上一件黑色针织衫,扣子是绿色爱心,扣眼串了条白底波点小丝巾。
她从前有傲气,还带着一点点丧气。现在再见,蒋昱存瞧着她多了种的氧气感。
康妙祎中断发呆,抬指回复消息。
缪茵问她:妙妙去哪爽了?刚才点名点到你了,我坐第一排,没敢帮你答。
康妙祎深感倒霉:不逃课风平浪静,逃这一次就被点,几个意思。
她收起手机起身,找来洒水壶浇花,墙脚边站了一排六盆草和花,康影涓年初经常用钟黎喝药留下的药渣沃土,当下植株拔苗飞快,有一盆补过头了差点烧苗。
浇水壶是大象的形状,康妙祎买来的,她最近两年总给康影涓打钱,但影涓会存着不用,妙祎只好网购现成的东西给她,从家电、油盐酱醋茶叶到各种形制的锅碗瓢盆、蔬菜种子和花种。
康妙祎在除服饰以外的审美上是极繁主义。康影涓却是个崇尚简化的人,什么都可以扔掉,想必内心十分强大。
影涓一小把年纪了还有多动症,腰伤无伤大雅,此刻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变出一把剪刀,摸到菜园侍弄她养的瓜和叶。
康妙祎跟过去,蹲一旁看影涓剪西红柿苗多余的藤枝。
后者全神贯注的表情神似天真的鸟雀。
旁观人蓦然开口:“你好可爱啊影涓。”
“没大没小。”
康妙祎忽而想到,爱原来是发自内心觉得一个人行迹可爱。
她蹲了几分钟,头顶覆来一小片阴影,蒋昱存悠哉散步到此,脚后跟了只毛绒绒的小黄鸡。
影涓新养的宠物,喜欢跟随院子里的人。
蒋昱存瞧了瞧眼前的菜田,迫不及待地上道。
略显礼貌地跟长辈打完招呼,薅走康妙祎手中的锄头,自发帮忙铲草。他这种没干过什么活的少爷,握一会儿农具,手掌就发肿生茧了。
影涓说:“你俩慢慢玩,我去研究早餐。”
俩人同时回话:“我也去。”
康影涓把日子过得讲究,早餐变着花样来,今早学做红豆玫瑰卷,演变成她站旁边指导,剩下两人动手。
蒋昱存将红豆煮干,加点黄油一并捣成软烂的红豆泥,把影涓晒干的玫瑰花瓣用热水泡发,放进面团里搅匀发酵。
面团擀开,涂上红豆泥,卷紧,切段,发酵后放进蒸笼。
做完这些,起锅烧油炸面酥。康妙祎用起子开了瓶啤酒往面粉里倒,两个人一同动手还动嘴,话头一来一回,越来越夹枪带棒,不知怎么,像要吵架。
“哦……你以为你给我率粥递的那杯山崎就很好喝吗。”
“不好喝你喝完了?”
“不好喝,我喜欢喝雪花。”
“……”
话未完,听见巷里邻居吵架:“又在喝你那个马尿。不喝会死吗?我问你会不会死!”
俩人默默噤声。
午后,蒋昱存仍没说要告辞。
他被影涓领着穿街走巷看风景。蒋昱存回来了,影涓还在外边闲逛。
他穿个灰色卫衣,连衣帽的帽沿串的坠子垂在胸前,一直晃。右手提两听雪花啤酒,进院子时,康妙祎正坐在衰败的柿子树下画画。
蒋昱存先拐去厨房,出来后手里的两罐啤酒水淋淋的。
他单手拉开易拉罐拉环,将开了封的罐子递给她,且本着洁癖一同递去一根吸管。
康妙祎抬下巴看过去,接过湿凉的啤酒罐,看着他在对面石凳坐下。
他垂眸瞧一眼石桌上的玻璃杯,轻飘飘开口:“不喝咖啡了?”
“嗯,养生。”
喝超浓茶养哪门子生。
蒋昱存不懂,那杯里起码三分一都是泡胀的茶叶,只有三分之二的水。
她两指夹着画笔,捏着罐子喝一口,顺手倒了几滴在颜料方块上,用啤酒搅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