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齐龄继续翻着档案,“你们有一个女儿是吗?”
杨穗子的眼睛在那一刻聚焦了,仿佛是怕自己的动作会泄露什么秘密一样,她的眼睛又垂了下去。裴适留意到,这时杨穗子整个人都像是凝固住了。
“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我不知道,三岁的时候被她爸送走了。”杨穗子的头就定住在那个盯着地面的角度,再也没有向上移动分毫。
裴适站了起来,走到那扇将她们隔开的铁栅栏前面,站在她的正前方。
“她叫什么名字?”裴适用她能想到最温柔的语气问出这句话。
杨穗子继续垂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裴适直接蹲下了,她终于看到现在杨穗子的表情。她的脸紧张得通红,脸上淌了两行泪,但嘴巴抿起的弧度是笑着的,那个笑容在看到裴适蹲下的时候仍然在延续。
“我没给她起名字,我只叫她珠珠。其他人都只叫她‘那个小的’。”杨穗子说的时候像想起了什么甜美的回忆。然后她脸上苦涩又甜蜜的笑意转瞬即逝。
“哈哈哈哈哈。”随着那份甜蜜的笑意消逝,她慢慢从喉咙吐出像咳嗽一样的笑声。笑意消失了,眼泪却越来越频繁地从她的眼眶冒出来。
眼泪和笑声交织着,裴适不由得皱起眉头。
“死老头还想去找她,三岁就把她送走了,现在老了无儿无女就想去把女儿找回来哈哈哈哈哈……”杨穗子口中喃喃说着,裴适将耳朵往前凑近,听了好久才听懂。
“祸害了我一辈子还不够,还要把女儿的一辈子也祸害了吗?”说到这里,杨穗子的声音开始变得恶狠狠起来。她继续盯着地面嘴巴里念着什么,裴适已经听不清楚了。
齐龄和她在杨穗子说出“现在老了无儿无女就想去把女儿找回来”就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杨穗子早年生的女儿在三岁的时候就被她的丈夫作主送给了别人。到底送给了谁,恐怕只有她的丈夫知道。
只是后来这么多年,夫妻俩再也没有生下别的孩子,两人又已经日渐衰老。
这时自私的丈夫自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已经送人的女儿,算算时间现在女儿也应该大学毕业了。他知道女儿在哪里,所以想去找女儿,即使不能把女儿认回来,敲一笔竹杠也好。
这一切都落在了杨穗子眼里。出于对女儿的保护,她选择替女儿解决掉这个难题。同样都是人,她自己可以忍受着日复一日的欺凌,她的女儿却不必。
裴适忽然觉得眼前杨穗子那深色的皮肤,散乱的头发和那个在养老院里皮肤苍白的樊惠重叠在了一起。
还有她离开养老院前,护士最后说的那一句“她对皮带,塑料绳这一类的物品,反应会比较大。”
这是停留在两代女人身上,彷佛继承般的相同命运。
第10章 9
未来可以在一瞬间展开,未来也可以在一瞬间枯萎。
而你刚刚才展开不久的未来,随着你看到阿姨止不住的咳嗽,还有你的母亲脸上掩盖不住的担忧渐渐失落了。
离你的父亲离开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阿姨从那时可以背起你到只是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都要小心的捂着胸口才能站起来。她对你的笑也从一开始的充满阳光和力量变得像现在这样虚弱。
不仅仅是虚弱,甚至是痛苦。
晚上睡觉的时候,尽管你们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你仍然能听到阿姨在低声咳嗽。这些咳嗽声唤醒了你早年在小房间听到大房间里发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
你皱着眉头在梦中醒来,你并不厌烦阿姨的咳嗽声,可是你仍然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惊慌。因为咳嗽声越频繁代表着阿姨仍然没有好转。
母亲因为早上照顾阿姨的辛劳在你身边睡熟了,你悄悄爬起来打开阿姨的房间。
门开启的缝隙,你就闻到房间里复杂的味道。那是一股混杂着房间里的杂物,阿姨咳嗽的味道,还有久病体弱之人身上挥之不去的一股味道。说实在话,那股味道实在不算好闻,可你并没有在意那些,因为阿姨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如果阿姨能读到你心里的想法,她一定也会很欣慰。
你看着阿姨就这么蜷缩在床上,像煮熟的虾弓着腰,因为不住的咳嗽抽搐着身体。
你连忙到客厅倒了一杯温水,你走到阿姨的床边轻轻拍她的肩膀:“阿姨。”
阿姨被吓到了,她略带惊恐地回头看你。发现是你以后,她眼中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是你呀。咳咳咳咳咳……”
你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将温水递给她。
“阿姨没事,咳咳,你快去睡觉吧咳咳咳……”她顶着虚弱的身体说。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了你,你往前抱住了正在不住咳嗽的阿姨。
你抱着她,你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你感觉到她的胸腔因为不停咳嗽不断收缩又不断扩大。
阿姨将她的手放在你的后背,那缠人的咳嗽声又时高时低地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停下来了。
你们俩都没有说话,你静静地感受着阿姨的呼吸。
“你是乖孩子。”阿姨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你耳边轻轻说着。
“乖。”她轻轻说。
然后你在阿姨的怀抱中睡着了,直到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声把你吵醒,那时已近天亮。天空中依稀透出的白光映入你眼帘,你的母亲醒了,她来照看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