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你抱到大房间里,又离开了。
暑假的尾声,屋子里曾经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完全消失了。阿姨因为难受得无法在家里待下去,母亲带着阿姨去了卫生院。
这时你已经14岁了,你再不是那个听不懂医生说话的年纪。
你清楚地看到医生和护士在阿姨床边的摇头,对着母亲说话时的沉重。
尽管阿姨和母亲有心不让你接触这些,可她们一个因为照顾病人而疲于奔命,一个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分心去照顾你了。
也是这个时候,“肺癌”这个词第一次被纳入你的知识范围。
“止不住的咳嗽,咳血。病人已经到肺癌终末期了,给她背后多垫几个枕头吧,便于她呼吸。”
这是你在病房外的走廊听到医生对护士说的话,你看着医生离开的身影,你想冲上去问他,肺癌会好吗?还能坚持多久呢?
可是医生越走越远,你也没能挪动你的脚一分一毫。
你的脚被自己的心钉住了,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答案是你万万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
病床上的阿姨脸色蜡黄,消瘦得仿佛只剩下紧贴着骨头的皮肤。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每一次呼吸都发出厚重的呼吸声。胸腔鼓起来,又塌下去。
阿姨一定很辛苦,你这么对自己说。可能比那时你站在河边准备好了要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更辛苦才是。
你拉着凳子坐在阿姨的身边,你认真端详阿姨的脸,试图将她的轮廓牢牢刻印在自己的心上。
面前那双紧闭着的眼镜忽然张开了,阿姨看到你坐在她前面,于是她轻轻笑了。然后嘴唇开合着做出口型,你用自己的嘴巴模拟着她的口型说了好多遍,终于明白了阿姨要说什么。
阿姨说的是——“爱你。”
你的眼泪像决堤一样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从低声啜泣到控制不住自己呼吸的节奏,哭声越来越大,你的母亲醒来扶住你的肩膀。你的哭声充斥了整个病房,一如这病房里已经上映过千千万万遍的场景一样。
正如你和阿姨的相遇那般,你们的分别也措不及防。
阿姨在入院三天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在她用嘴型对你说完爱你之后,她陷入了长长的昏迷,第三天的中午,你和母亲在走廊打完水回来后,一直静静躺在床上的阿姨已经停止了呼吸。
护士帮阿姨换好了她入院时穿来的衣服。
母亲并不知道阿姨亲人的联络方式,天气正热,火葬场的人在将近入夜后踩着大三轮车来接走阿姨的遗体。
你最后走到阿姨身边捏了捏她的手指,你感受到了那份僵硬,那份将你和阿姨从生和死分开的厚重。
你们跟着三轮车慢慢走到火葬场。
小县城的火葬场工作并不繁忙,坐在外头的木凳子上等了一晚,午夜前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就交给你们一个小小的白坛子。
你的母亲在一分文件上签了一个字,你们就带着小坛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午夜的天空是漆黑的,你的心情也如这夜幕一般。
母亲提着装着坛子的袋子走在前面,你踏着她的脚印走在后面。
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的,你们走回了家。
母亲打开小房间的门,那里面还是那股复杂难闻的味道,小床上的被褥还叠放着,好像睡在上面的人今晚还会将被铺打开。
母亲打开了衣柜的柜门,将小坛子放了进去,柜门又关上了。
然后她坐在那张小床上,盯着衣柜。你也脱掉了自己的鞋子,和母亲一起靠着墙,闻着那股难闻的味道。你和母亲都累极了,却不想闭上眼睛,好像只要不闭上眼睛这一天就不会过去。阿姨就不会离你们越来越远,你们就还在一起,没有分开。
你和母亲在阿姨离世后,就这样行尸走肉似的过了好几天。
直到终于开学的时候,你不得不走出家门,重新看到家门外的世界。那条你曾经徘徊过的小河仍在流淌,你的课桌上出现了新的课本。
认识的同学在讲着他们过去的这个暑假是如何度过的。
家里稍微条件好一点的同学说着她的家里多了一台洗衣机,她说:“我妈再也不用自己洗衣服啦,洗衣机一转,三四十分钟的事情,全家人的衣服都洗好了。”
说着冰镇的可口可乐味道有多好,“比凉茶好喝多了,好甜呢。里面有好多小气泡,噗噗的往上冒。瓶盖子我还留着呢,下次带回来给你们看看吧。”
然后老师进来了,她敲敲桌子,大家安静下来。
他们的暑假都很精彩,想到你自己的暑假,你有点悲从中来。可苦涩之外你又感到了对他们口中洗衣机和可口可乐的向往。夹杂着悲伤和兴奋,你度过了开学的那段时间。
是的,你还很年轻。
死亡对你来说是遥远的事情,而对一个才在生命路上启程不久的少女而言,你的路途还很长,还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事情未曾发生。
尽管失去阿姨的悲伤仍然伴随着你,向前流逝的时间仍是把希望也嵌入了悲伤的空隙中。悲伤也显得并不如此沉重了。
何况你时常想起阿姨离别前对你说的“爱你”。
她一定也希望你可以好好地走下去。
和你形成了明显区别的是你的母亲。据你所知,自从阿姨离世之后,你的母亲并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重新出门,做她从前说着可以做的那些小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