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摇头说,这么小就吃药不好,留下这种记录也不好。
于是母亲决定自己来。
她对着书自学心理学,在与我交流的过程中逐步摸索方法,日复一日地开导我。
最了解孩子的莫过于母亲,最信任母亲的莫过于孩子,母亲亲自对我做心理干预是有一定优势的。
在母亲的帮助下,我慢慢走出来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年。
外公怕母亲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会被人欺负,又给母亲张罗了几次相亲,母亲也一一去看了。
但母亲还是黄花闺女时就被人嫌弃,现在带了我这个拖油瓶,又出过父亲那种惨剧,更没有好人家看得上,只有一些好色之徒特别起劲。
母亲也想找个依靠,每次相亲都去看。旁人颇有微词,觉得母亲看着柔弱心肠硬。
我理解母亲没有安全感,但也对母亲的做法很有意见。好在最后都没有下文,因为相亲对象基本都不诚心。
只有一个比较诚心的,我叫他张叔叔。他温和友善,和父亲气质很像;条件也不错,在镇上做粮油生意。
我对张叔叔的印象还可以,但母亲和他最终也没有下文。
相亲都失败了,骚扰母亲的却有不少。
有一天傍晚,母亲下了工带我回家,走在路上就被村上两个游手好闲的懒汉缠上了。
他们拦着母亲不让她走,母亲本就跛脚,也难以挣脱。
我拼命拉拽他们,却被一把推倒在地;我爬起来朝路上呼救,可是过路的人要么行色匆匆,要么看笑话。
我恨得要命,想去找卢警察又来不及,于是哭着一路跑回家,拿了把刀再赶过去,一心想杀了那两个人。
不过等我赶到时,母亲已经被人解救了。
还是陈殊。
他刚好路过,抬腿两脚把那两个懒汉踹到了水沟里。
陈殊替父亲解过围,也替母亲解过围,他看着坏,其实人还不错。
我本以为母亲会像在葬礼上一样,亲切地喊他「陈哥」,对他感激涕零,但母亲看也不看他,低着头整理好衣服,就带着我走了。
想想也是,陈殊踹人的模样多狠啊,看着就让人害怕。
或许母亲早就看穿了陈家父子的本质,不想和他们牵扯太多。若非不得已,她也不会去烟花厂打工。
烟花厂看着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实际却没那么简单。
以前镇上就出过一件事,烟花厂一个工人莫名其妙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和厂方脱不开干系。
陈广、陈殊父子在当地势力很大。陈殊不光自己能打架,手下还豢养了一帮打手,没人敢惹他们。
陈殊出手相助,看似是好心帮忙,其实他只是喜欢看别人害怕他的样子罢了。
好在那之后,也没人敢欺负母亲了。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那几年,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烟花厂乘着东风也扩张得很快。
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量每年倍数增长,厂房都来不及扩建。母亲和一众工人天天埋头在流水线,忙得不可开交。
陈广野心勃勃,生怕慢一步就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于是抓紧时间调整战略;陈殊也经常出去考察市场,全国各地跑。
我们县城的主要产业是烟花,原本是烟花厂一家独大,其他都是小作坊。为了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那两年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更多的小作坊,没日没夜地开工,一刻也不愿意掉队。
看着热热闹闹,其实都是烟花厂扶持起来的,都为烟花厂打工。
这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结果。
夏季炎热,生产烟花不安全,按照监管规定,夏季是必须停工的,烟花厂是大企业,肯定遵守规定。
但小作坊就不一定了,很多连生产许可证都没有,更不会在乎那些条条框框。它们藏在山林里偷偷生产,监管部门找都找不到,自然没法管。
光是那一年夏天,我就听见山林里传来过三次爆炸声。每一次都让我一个激灵,浑身发抖。
烟花产量多了,又需要仓库存放,但仓库也来不及建。
所以烟花厂就租了很多村民家的自建房,改造后作为仓库。
烟花毕竟是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存放在家里是有很大的安全隐患的,没人愿意堆在自己家里。
但厂方带着打手上门谈生意,就没人敢说不愿意了,最后不光租了,租金还谈得很低。
隔壁男孩那一家,对着我们母女气势很足,一见厂里的人来就像鹌鹑一样,最后大半个房子都被迫当作仓库出租了。
我家房子盖得小,除了住处和一个地窖,再没有别的地方。地窖潮湿,肯定放不了烟花,所以我们勉强躲过一劫。
可是放眼整个小镇,这样做迟早会出事。
1998 年初,过年的那几天,隔壁传来一声炸响。
随后是那个男孩痛苦的哭嚎声。
他想去仓库里找个小型烟花玩,结果出了事故。
他一直说我父亲是小偷,还嘲笑我母亲是跛脚,结果他因为偷烟花被炸坏了左腿,也成了跛脚。
邻村也有几户人家出事,不是事故,而是烟花受潮。
厂方来取时发现货物毁了,不由分说就打人,打完人会赔医药费,但村民也得照价赔偿烟花钱。赔的烟花钱比拿到的医药费更多,最后就是人也伤了,钱也没了。
那一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烟花生产排出的废气污染了空气,烟花试放带来的烟尘也遮住了蓝天。
我走上街头,总能闻到一股火药味,既是字面意思,也有引申含义。
所有人都在烟花的爆炸声中提心吊胆着。
我曾问过卢警察,为什么世界变得这么可怕,烟花把我父亲炸死了,看起来也要把这个镇炸死了。
卢警察神情落寞,他说他只是个小警察,很多事他也无能为力。
他嘱咐我好好学习,考出大山去,带着母亲永远离开这里。
我们是能离开,可父亲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
……
1998 年,我 7 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距离考出大山还有很久的时间。
因为家里发生过太多事,我的性格发生了极大转变,不爱说话,又渴望别人找我说话,心理状态非常拧巴。
可是同学们都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小镇就那么大,班上同学的父母都知道我家的事。他们觉得我家太复杂,就让自家孩子少和我来往。
有什么活动从来没人叫我一起,有零食分从来不会分到我头上。
我被同学们孤立了,在班上存在感很低,只是因为成绩好,偶尔会被老师提及。
晚上吃饭时,母亲做了我最爱的香葱炒蛋,可我闷闷不乐,没有胃口。
母亲问我发生什么了。
发生的事太多了,但又都是小事,我无从讲起,只好说,他们都不喜欢我。
母亲坐到我旁边,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说:「他们的喜欢很重要吗?你就算再受欢迎也总有人不喜欢你,被一个人不喜欢和被一堆人不喜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我们不在意的人。
「这些人,等你小学毕业了就会换一拨,初中毕业了又会换一拨,人的一生要换好几拨,只有真正重要的人才会留下来。不必太在意,现在有妈妈喜欢你就够了。」
母亲的目光很笃定,肩膀上传来的温度令人安心。她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还是听不进去。
真正身处那个环境,想要不在意是很难的,我不是个洒脱的人。
一个学期过去后,我原本只是不爱说话,最后直接变得孤僻了。
向外得不到回应,于是我开始向内求。
上课时,我经常走神,经常在想假如父亲还在该有多好。
于是又不自觉地回想起两年前的冬天,那场发生在烟花仓库的爆炸事故。
或许是当年受了太大刺激,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我淡忘了当年的感觉,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但有一种感觉与日俱增,我觉得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就发生在 1996 年的爆炸前与爆炸后。
我不断回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越想不起来就越纠结,越要一直想,到最后都魔怔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写作业时,总能听到家里有声音,悉悉索索的,好像哪里躲着人。
那声音既让我害怕,又让我好奇。我到处寻找声音来源,最后止步在我家地窖门口。
我家地窖是个很隐蔽的地方,我怀疑声音是从地窖出来的,可是我不敢打开那扇门。
我从小就害怕地窖,那里面很黑,是个幽闭的小空间,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
那种地方只能用来储存食物,怎么可能躲着人呢?
我听着那不知是现实还是幻觉的声音,终日惶惶不安。
母亲再一次发现我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如实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