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求多体面,但至少在已预见结局时,她还想看看,再最后争取到什么。
“我今日来,便是要将这三魄,归还于陛下。”
王母面上少见地得出几分惊讶。
似乎对于这个有些残忍的决定不思其解。
“你可知道,后果如何?”
“知道。”李闻歌颔首,“直到被蚕食地不留余地,直到灰飞烟灭,连一缕残魂也无法留于世间。”
“痛苦也好,折磨也罢,我早已想好了这一日。但在此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
王母闻言倾身,“不妨说来听听。”
“九重天立新规,禁再有仙者下凡渡劫。”她定定道,“唯有如此,人间好不容易得以维系的太平,才不会被这些纷扰所摧毁。”
“李闻歌,你可知你如今是何身份?生死关头,你竟还与本座谈起条件。”
“本座压下你种种行径,仅是请天罚评判,已经难以服众。若是再应下你,本座这玄天之主,可否继而为之?”
“我任天道处置,没有异议。”
李闻歌道:“陛下应当也觉得,许多天规都有其背离人道之处,譬如神者渡劫,天道是怎么说的?为神者不可干预人间命理,生或死自有定数。可陛下也知道,这些年来因神者渡劫,凡间究竟经历了多少原本无需经历的死伤,这便是所谓的不可干预凡间命理吗?”
“反倒是人间逢大旱大涝,仙者便能凭者这一句不可干预而袖手旁观。凡间死伤无数,饿殍遍野,这就是天道所护的三界太平吗?”
……
“天道乃天地初神所设,如今已过去千万年之久,有些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但你要知道,人间不得安宁,也是在为他们托举一个圣明的君主。就如这天灾,贤明的君王会带领他的谋士为百姓杀出一条生路。”
“如若天界过于干涉其中运作,对于凡间而言,并无好处。”
“看似置身事外,是因为仙者本六根清静,心中存道义而无情。渡劫一是为增修为乘法力,二也是为了亲身体味人情冷暖、人间疾苦。”
“是吗?”
李闻歌冷斥,“体味人情冷暖,就是在人间谈风花雪月,白头厮守吗?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也要将凡间人带上九重天吗?”
“我倒是只看到了这些。”
“至于人间疾苦,或许看见了,只是看不懂而已。”
她摇头,“就算依天道所说,仙者无情,那么道义在何处?只是镇压魔兽,就是仙者唯一的使命了吗?退一万步,即便是不能为凡间带去福泽,至少给他们留出一线希冀,而不是杀戮与绝望。”
“我今日只想要这一句话。”
“我坚信,如同妖界与魔界一样一定会有其他的办法增长修为,无需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叨扰人间。因此,渡劫一事应当被天道所禁,永远不会重提。”
……
王母于座上无言良久。
这种等待令人忐忑,可李闻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赌在今日。
这已经是她为人修所能做到的最后的事。
王母陛下是最后的机会。
她闭上眼,犹如在等待宣判一般,甚至能听到心跳在冲击着鼓膜,一声一声清晰可闻。
良久,终于听得开口:
“好。”
“本座答应你。”
……
如预想之中一般,她有些可笑自己这么快就再次站上来。
只是这一次,心中已无遗憾,便平静了许多。
即使天罚过后,唯一能够支撑着她的仙魄便会收走,那种滋味是什么模样?会有剧烈的、撕裂一般的疼痛吗?
“李闻歌,你可有悔?”
浩风烈烈,她一言不发。
她不后悔。
随着心中最后一个字落下,强劲的力量席卷而来,将她吞入其中,抛至半空。
像是有什么从四面八方勾缠而来,侵入四肢百骸,刺入每一寸神经,从骨肉中狠狠剥离。这种疼痛在瞬间涌上清醒的头脑,却又被无力感所控制得无法动弹。
要是瞬间将她毁灭就好了。
原来粉身碎骨是这种感觉。
那她那一剑,是不是让他们太轻松了?
她可是连一粒灰都不能留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趁着还有肉体凡胎加持的时候,将他们大卸八块,才算体会什么叫做痛凡人之痛,苦凡人之苦。
不然怎么能叫做渡劫?
哪里的劫,是人间的劫数罢了。
痛苦在无边的蔓延中渐渐麻木,让人甚至有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坠,睁开眼,身体被灼灼的日光所淹没,就要看不见了。
像最后一缕凝聚的魂魄拼凑成的自己,风一吹便会散去。
越发轻盈的身体,让她不禁怀疑为何思绪依旧清晰得可怕。
————一声巨大的轰鸣。
耳畔炸响,唯有似虫鸣声清晰可闻。
李闻歌用尽了气力,恍惚间看见有一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向她袭来重重一击。
谁这么缺德——
什么。
那小子居然没死?
两种声音几乎同时在脑海中响起。李闻歌气得咬牙,却想起自己现在大概只剩个虚弱的魂体。
他爹的。
这小子是一巴掌不把她拍散了就不痛快!
这是她唯一一次输给他,还输得这样没面子。
不可能,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从她的剑下死里逃生,就算是神仙也不行。
可是答案甚至不需要自己去猜。
她看着自己被周身的灵力所包围,听见那道大义凛然的声音含了怒气:
“元正,你行径狂悖,有违天道,该当何罪!”
“什么元正,”来者冷笑一声,“元正不是被这妖女一剑杀死在人间吗?”
“陛下好奇我为什么还活着?”
他偏了偏头。
“自然是受您启发——既然无论如何也救不回神尊,难道就只许陛下将三魄存于一个凡人身上,为己所用吗?”
“你竟然……”
王母震怒,“你已非仙体,却强行占玉真仙魄所用,此乃堕魔之象,必遭反噬!”
“是啊,那又如何?”
那双如焰一般的瞳眸似沁了血,“她不是一样入魔了吗?而陛下又是如何偏袒相护,纵使旁人不知,我却看得一清二楚!”
……
“初临帝位,根基不稳,您恨不能在六界布满眼线。您舍不得动她,不过是舍不得放弃您好不容易培养至今的好手下,不是吗?”
“多么忠心耿耿啊,陛下。”
“从旁人手里夺过来的位置,坐得很忐忑吧?”
“您巴不得再借这些神魂,塑一个又一个只听从你调遣的傀儡,借她们的手将天宫旧部杀一个算一个!反正如今这些,你口中昔日并肩作战的旧友、德高望重的神仙,也不过落得个陨落得陨落,战伤得战伤的下场!”
“陛下啊陛下,你比谁都害怕失去你夺得的一切,才会对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你一手塑造的怪胎百般包庇!”
“放肆!”
“众将何在!元正藐视天规,视天道于不顾,速将其拿下,押送诛仙台!”
一切比想象之中顺利。
他竟然没有挣扎。
王母立于阶上,倒是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有何意图。
他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凭什么我就要被押送诛仙台?”
“千百年来,我为九重天所做的只多不少。如今说了几句实话而已,就罪该万死了?”
“陛下要将我打入地狱,好啊。”他抬手指向被囿于法阵之中的李闻歌,“那她也应该与我一样。”
“天道公允,总不能只罚我一人吧?”
“更何况,相比弑神,陛下却要将这样的酷刑加于我身,纵使天道好轮回,评判得如此小题大做,这不应该吧?”
“来人,给本座押下!”
“我就知道!”双臂已然被架起腾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你分明清楚天罚究竟是什么,连当今陛下,仙魄也要一并剥去,你怎么肯?你护着这妖物,不过是怕白费了这三味仙魄罢了!”
“而你,还以为是天命之子?”他吐出一口黑血,恨恨地看向李闻歌那道模糊的残影,“只是个从始至终被利用的可怜虫!”
九重天黑云层层,众仙听闻东极殿千里传音,心下不由惊骇,遂往诛仙台去,呼喝云云。
“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元正神君昔日乃御下大将之一,跟随玉真神君与魔界数次交战,战功累累,护六界安宁殚精竭虑,若行天罚,有伤旧臣之心!”
“那又如何?”
王母不为所动,“只怕比伤旧臣之心先到的,是放任他在此挑战天界权威!”
“战功赫赫是真,本座尚不曾抹去他为九重天所做的一切。人间庙宇尚在,依旧高烛香火,千秋万代,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