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追着吻她的唇,轻轻抚着她的手臂,却不敢用力。衣衫遮蔽之下,是不能入眼的、刻骨铭心的伤痕。
梦留在长久的气息交换间逐渐失神,却感到自己似乎在抽离这副身体,在梦里如入睡一般合上了眼帘,而再度睁开,眼前便是一片模糊的雨帘。
他被人掐反剪着两手摁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泥泞。地上的沙砾与石子混着泥水被搅在一起,摩擦着他的半张脸。
咸湿的雨水流进脸上剐蹭出的伤痕,先是一片刺痛的火辣,而后疼痛被被血与水浇灭,开始不断发麻。
“是你做的。”
“是。”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声线苍老,来人不是她的夫婿,而是她的父亲。梦留停在这副躯壳里,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猜测大抵是被人捉住了,要有一个人担责而已。
他被扣在地上,看不见面前人的脸。这么说不对,应当是那人的脸,他这样的奴仆不配看见。也正是他这样的奴仆,竟敢胆大包天觊觎谢氏的明珠,勾得有夫之妇红杏出墙——
他这样一个无名匹夫,一无身份二无地面,连人都算不上,做出这般犯忌的出格事,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是我做的。是我早些年在马房旁无意见了夫人一面,便对她起了歹心。也是我故意换了她出府乘的车舆,有心接近。也是我讲她打晕了带出府,想要将她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她。”
没有人说话。
等待着他的,只是谢氏老爷身旁的家仆挥了挥手,如雨点一般密集的棍棒便接踵而至地落到了他的背上。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凉,他不知是被雨浸湿,还是因为补丁经不住敲打自己迸开了缝,翻出了里面的皮肉。嘴里愈发腥咸,他半点不吭地任他们打,将涌上来的血腥一遍又一遍咽下。
“几位午间被克扣了饭钱了?手这么软,连棍子都握不住,莫不是同为马夫,心疼兄弟了?”
身上的疼痛如言来得更重。
他被人压着脸,浑身打得不知还剩哪一块好地方。一张口便是一口黑血粘在黑黢黢的地上,分不清哪里是雨哪里是血,他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执拗地将头抬了起来,猩红的双眼直直看着那个面无表情坐在椅上的人:
“你有把她当成过,你的亲生女儿么?”
“看着、看着她在高家进退两难,成日受辱,你身为父亲,可有半点……半点关切过她!”
白净的油纸伞撑在那人的头顶,雨水沿着伞骨淅淅沥沥地淋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教他如何也看不清他的脸。
“当然。”那人悠悠道,“若她不是老夫的女儿,今日躺在这儿的就不是你了。”
“再怎么说,你毕竟是高家的奴,生死捏在你主子们的手里,轮不着老夫教训。”
“谁教你是个不长心的,偏偏染了老夫女儿一身腥|臊。死在老夫手里,也算不亏。起码比你家主子磨人的办法松快多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有多爱护你的女儿,哈哈、哈哈哈……”
“若不是你手上的盐场,被人拿在手里……只怕高氏今夜便能架起灵堂了吧?不……不不,他们连灵堂、连灵堂也不会架的,哈哈哈哈哈……”
他笑出了泪,也一并混着血与雨水淌进嘴里,“你不过、不过最爱护你自己。”
鲜血糊了满脸,早分不清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想必不知道是哪里被打碎,抑或是哪里的筋脉被挑断,总之如今的双腿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濒死之人,连说出口的话都可笑,那人轻嗤,“爱护自己,是啊。”
“爱护自己有什么错,你难道就比老夫清高无私了?她的肚皮不争气,不能为高氏诞下一儿半女,老夫能有什么办法。”
“脸皮是自己争来的,老夫替她搏了个好人家,只可惜正房夫人的位置她坐不住,又能怪到谁的头上?”
“后宅如沙场,不过各凭本事而已。”
好一个各凭本事。
他忍着喉头再度翻涌而上的腥甜,将要开口,便被人踩住了脑袋,左右磨着地面。有恃无恐的声线自他的头顶传来,像是地狱里前来索命的饿鬼:
“你能说得出今日这些话,不是因为你有魄力,有骨气,只是因为——”
“你无能罢了。”
弱者不能明白站在高处的感觉,也不能明白到了那样的境地,脑中仅有的理智只会千丝万缕汇聚在一处地方,叫做利。
他们只会像虫鱼一样抬头看着天上,质问为何得不到怜悯。也只有他们有多余的善心替别人打抱不平。
若是下辈子打了翻身仗,也能教旁人敬得一声“大人”,再回头想想——人嘛,都一样。
“好好上路吧,投个像样人家,老夫便不送了。”
他的视线彻底暗了下来,再没了下文。
梦境点到即止,他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外头已是天光灼人,亮得他双眼刺疼。身上连骨头缝都泛疼,他摸索着下了床,如同在梦里真死了一遭似的。
这算什么?
是他的前世么?
梦里的肖似大姑娘的女子已经成婚,那个口出妄言的老儿也并非俞家老爷,可见与当下的情况对不上。但他所扮演的那个“他”,到底是谁呢……
“三郎?”
他猛然回过身,便见那素舆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们所站的廊下。坐在上面的女子神色呆滞,望着他们的方向,口中仍旧是重复呢喃着同样的名字。
三郎。
他抬手抵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而站在李闻歌身旁的封离在听见这声轻唤之后也不禁偏过了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只有李闻歌站在当中,看着左右二人回避的模样颇感莫名其妙,抬起手来兴冲冲朝着那素舆上的人挥了挥,报以灿烂一笑。
她顺带拿胳膊肘拐了拐左手边沉默的梦留,“想什么心思呢?你今日不用替玉姑娘诊脉了?”
“……没到日子。”他侧着身子看向院里的槐花,“亲事在即,老爷与夫人也吩咐过在下,姑娘身子若无恙,不得登门打扰。”
不等李闻歌点头,那素舆上的女子忽而生起气来,踉跄着站起身就要往前走,却又无力跌在了地上,口中诘问道:
“三郎,你为何不愿见我?”
第22章 这位“公子”,又会是谁呢……
她瞳孔无光,情绪虽而激烈,但到底是分辨不出,她究竟在唤谁。
身后的那名仆从还不等李闻歌上前,便招来了几个大姑娘房里的丫头,一并将人扶上了座,而后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便匆匆将还在胡言乱语挣扎着回头的俞成玉推出了回廊。
外人只知俞家大姑娘痼疾难医,几乎就没听得人说,这大姑娘还有醒的时候。故而也不清楚,就算这俞成玉醒了,神志也是糊涂的。
要是用民间的话说,这就叫掉了魂,成日里浑浑噩噩光说胡话了。
“你师父给你的方子能吊着她的性命,但她的失智之症,是不是没找到解决的办法?”李闻歌看着消失在被树影遮挡的长廊拐角的那道身影,若有所思道。
梦留回过神,“是。”
“师父也是在大姑娘与第三位姑爷成婚后再度病倒,才来到俞宅的。”他垂眸沉思,“自那时大姑娘便一病不起,性命垂危,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好转过。”
“故而对于大姑娘神志不似常人之事,在下的师父也并不清楚,暂时没有医治的可行法子。”
李闻歌点了点头,颇为唏嘘地看了一眼封离,心道:难道这家伙真有这么大能耐?还真是块香饽饽。
“今日多亏阁下照拂,在下小友的伤势想必过一段时日便能见好。”李闻歌勾了勾封离的衣袖,颔首道别,“若无别的事,我等便先行告辞了。”
她抬步离去,未走几步却忽而被身后人叫住,“姑娘留步——”
李闻歌与封离一并转过身,看着欲言又止的梦留,没有应他的话。片刻后,才见他面纱下的那张脸动了动,慢慢抬起眼看向她:
“如若姑娘需要在下查探,在下可以帮忙。”
李闻歌不免挑眉,当即答复道,“好啊。”
不知这人怎么想的,昨日还义正言辞地拒绝她,坚决不淌这一摊浑水,今日却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不过既然他放了话,那就直截了当地说亮话,“玉姑娘成亲在即,只怕你不太方便见到面。所以阁下只需要替在下密切关注俞老夫人的行踪,便足够了。”
见梦留欣然答应,李闻歌也不再多留。封离跟在她的身后,想了想还是问询道:“恩人,那在下呢?”
“在下能做些什么?”
“你嘛,”她仰头想了想,“你当然是好好当你的新郎官,顺便碰运气找找那只鬼咯。”
“它平日藏得够深,轻易寻不得踪影,应当是这越姑城里的老油条了。成亲夜是俞宅阳气最盛的一日,不趁着这个机会出来饱餐一顿,它还准备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