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不能代替我的弟弟去死。”
封离忽而抬眸,看着俞成云被额发遮挡住而看不真切的面容,半晌收回视线,牵扯出一丝凉薄的笑意。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腻了,不想再听了。所有人都说是我的错,不论我如何辩解,所以在母亲病倒了之后,我也病得更重了。”
“我大约就是那时候死的吧。”她似乎想眨眼睛,但忘记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个鬼魂,只能干涩地睁大双眸,“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就像是身处一处温热的汤池里,慢慢地浮起来,再而后睁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脸。”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母亲不是因为忧思过重而卧病在床,而是因为,她又一次失去了一个孩子。”
“我以为你会将我的尸首草草做个了结,却不曾想,在半个月后,看见我活生生地坐在屋子里,被人喂着汤药。”
她笑了笑,“因为你悲哀地发现,能让我的母亲有一次身孕已是极为不易,母体尚好时,腹中的胎儿还有平安降世的可能,母体不好时——”
“不足月就胎死腹中,也是常有之事。”
俞长恭恨红了眼,一个挣扎,却没有借对力道,只能堪堪倒向一旁,口中责斥道,“孽女!你给我闭嘴!”
“很惊慌吧?”
俞成云瞧见他这样一副经不住人激怒的模样,心情大好,“要是你知道,你每一回偷|腥时我都站在你的身后,会不会更生气啊?”
她笑得开怀,李闻歌与梦留两人闻言也目光一变,看向俞长恭的神色愈发微妙。
“敬重妻子,不离不弃,原来都是装的啊。”梦留不免开口,言语不善,“你这老匹夫,都做了些什么龌龊之事!”
“做了些什么?你问他,他怎么好意思开口啊。”俞成云歪着头,“先是与自己的夫人百般尝试,好在你觉着你的亲夫人肚子算是争气的,还能为你诞下一儿半女,不过就是身子弱了些,但养过十岁也就好了。”
“你住口!住口!”
李闻歌拂手,俞长恭便如一条死鱼一般静静躺在地上,徒留一张奋力发出声响的嘴,却再也蹦不出一个字来。他死死盯着俞成玉的方向,额头青筋爆起,涨得通红。
她遂抬了抬下巴,示意俞成云继续说。
“只是没想到,这一胎不过几月有余便没了动静,祖婆婆从稳婆那里打听,说是一个男胎。”她面上唏嘘,“你心疼坏了吧。”
“可是母亲她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回过去,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连连早夭了两个男儿,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对吧?可是你放不下面子,放不下你那可怜的自尊,怎么也不信邪。”
“春红在你的屋里摆着腰的时候,你猜猜我在哪儿?”她如愿看见了俞长恭目眦欲裂的表情,心下更是一个痛快,“我就坐在你们的床头,看着你辛苦地捂着她的嘴,卖力非常。两个可怜人苦等一个孩子,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怎么都没结果。”
“田庄里,你去出货的东市铺子,能被你用上的人、能被你用上的地方都用了,好言相语也好威逼利诱也罢,你如何都无法如愿。”
“你知道我那时站在你身边,有多高兴么?”
“我从来都没有发觉,原来人活在世上还不如做鬼痛快。我看着你走投无路,心病成魔,竟然病历乱投医到去求阴方,施禁术。”
“你耗尽所有的力气,把心重新按在了俞成玉的身上,而我的身体,再度成为一个炉鼎,一个容器,一个可以随意折腾的东西,你喂我喝药,在我的脚心扎长针,还做了一个纸人头,按在了俞成玉的骨头架子上,把我扔进了井里。”
“是啊,我被锁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但你以为,俞成玉就能回来了么?你找来了一个孤魂野鬼,钻进了我的身子里鸠占鹊巢,供养了那么多年,这一次,终于到头了。”
“你终于不用再想了。”
俞成玉的头骨赤|裸|裸被扔在地上,上头的血越看越红,红得刺眼,红得令人不愿再看。
视它为珍宝的人此时也如它一样,像一团没有人愿意多看一眼的垃圾,被杂乱无章地丢弃。
不是……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想要、想要一个孩子……我也想救、想救你的母亲……
俞长恭无法出声,只能一张一合地牵动着嘴巴,奋力地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别再自欺其人了,俞长恭。”
“这种时候了,你再装一副爱她爱地深沉的模样,看起来更假惺惺了。”她忽而颤抖了一瞬,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真的爱一个人,会和你一样吗?有没有孩子能不能光宗耀祖,有那么重要吗。”
“你的女儿死在了,正是一张滴墨不染的纸的年纪,而我不一样。”那双眼变回了从前的样子,仿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将人吸入深渊。“她或许不懂,但我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暖。”
“俞宅里的所有人,上到你的枕边人,下到打扫仆从,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你若是珍重你的夫人,为何要成日将家中无男丁挂在嘴边,为何要将你养出了一个纨绔的错推在她的头上,为何要告诉她从外头领回一个孩子放在她膝下养着也是一样的?”
“正因如此她才会对你和她身边丫头不清不楚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在你出门谈生意时将人送上你的床榻,这些你明明心知肚明,只是仗着她不说,你也不说而已。”
“这样就算是爱了么?”
“她终日郁郁,想要挽回你的心,也所求无门,只能比你对那可笑的还魂禁术更加上心。因为只有这样,或许你们岌岌可危的感情才有一丝重燃的希望。她的心症、头疾,抑或是疯癫痴狂,你都是罪魁祸首。”
“就连生祭,灌入我魂脉中的血,从来都是她的血,而你的皮肉藏在一层一层的锦缎衣袖里,捂着好好的,半点也受不得亏。”
俞长恭死命地挣着那绳索,眼角掉下来的不知是气急的眼泪还是汗水。
“不止如此,你冷漠无情,春红已是你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你太怕了,太怕自己无能的秘密被人知道,让你在俞氏与高氏之中本就矮人一头的地位雪上加霜。”
她嚇嚇笑着,“你与我的父亲一样,也与我的夫君一样。”
“你们都让人恶心。”
“数数你们造的孽吧,这样的惩罚,到底也太轻了些。”她笑意悲凉,“只可惜,我唯一遗憾的便是,没有亲眼看见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夫君,是如何死去的。”
“我好怕他们死得不够惨啊。”
她转过头来,看向梦留,“你说要帮我去找三郎,但其实,我要找的不止是他。”
“我不愿做人,成了游魂恶鬼,就是为了在人间找寻,找寻那两个该死的人。我怕他们在地下也偷奸耍滑,一不小心又投胎为人,那可怎么办?”
“他们这样的人,就要生生世世被我纠缠,就应该不得好死,就应该要什么都求不得,就应该被踩进泥里拧下脑袋研磨成粉,一把火都烧尽。”
到此,所有的原委,都被还原了大概。李闻歌收回了剑,阴风阵阵刮在耳边,将破旧的宅子的门统统关上。
室内变得漆黑,符咒渐消,有三人的身影随着一片迷蒙大雾而来,逐渐清晰。两名阴差身形高大,脸色惨白如纸,唇上却点着漆红,带着高帽一左一右地站在了色鬼身后。
还有一个身着红衣,眉目清丽,指尖拈着的曼珠沙华一晃一晃,满眼新奇地看了看这个难抓的艳鬼的脸。
“人固有一死,但色鬼永存。”红衣女子啧声,“你鬼名在外,教我的手下一顿好找。不过抛开事实不谈,这可真是句至理箴言啊。”
艳鬼无力辩驳,笑了笑,“那又如何。终究还是等不到了,算了。”
“只是……”
她看着那阴差手上的名册,试探着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杜元明此人,是否在册?”
阴差迟疑着看了看身旁红衣女子的眼色,得到了首肯后才翻动纸册,找到了那个名叫杜元明的人。他不会说话,只将纸册递到了红衣女子的面前。
“杜元明,德生恶多,少为善,不忠不义,死不入轮回,入保六畜道。”
她了然一笑,却笑不出泪,“好,真好。”
“真好啊。”
“那……聂子晋呢?”那三个字是她忘不了的恨,令她直直盯着那名册,似乎要将它盯穿。
“为官的很难不犯事,人间的规矩比地府的还多。”红衣女子眨了眨眼,“五马分尸,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她愣愣点了点头,心下终于像是空了一块。末了,又指了指那名册,涩然开口,却又欲言又止。
她有些不敢再问了。
“你想说什么?”
“我……”她踌躇着,“三郎……再帮我找一找,是否有三郎的名姓,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