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我们能做的,只有你所说的那样,维护所到之处、每一寸看得见的和平与安宁。”
蒂罡思索了良久,点了点,绕去了后院,去探望一番仍旧没有苏醒痕迹的梦留。他半是牢骚半是感慨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
“难怪人人都想成仙呢。还是天上的神仙快活,过得真是真神仙的日子啊。”
李闻歌拈着手中的半截被烧焦了的木棍,闻言脸色微变,但没有做声。
俞家撑了这么些时日,终究还是没能躲过变天。
俞老夫人经过了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俞氏金楼无主,只能交由在永安城同为商贾的旁支打理。
俞成云的棺椁被搁置在别院,如今正要入夏,便找城郊一处风水宝地好好埋葬了。李闻歌走到封离身边时,他正坐在一处被竹叶遮蔽午阳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叶影婆娑,不知在想什么。
“这几日见你都不爱说话,怎么了?”
封离一怔,闻声将脸侧过来,看向她的身影,淡淡道,“……没什么。”
“只是想了许多在心里纠缠已久的事。”他轻叹一声,“恩人怎么得空来在下这里,梦留尊者,他醒了吗?”
“醒了,有蒂罡陪着他呢。”李闻歌坐在他身边,“看你心绪似乎不太好,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纠结?”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封离习惯性地勾起唇,“在下原本以为,为人父母,无论如何也会爱自己的亲生骨肉的。”
“但如今看来不然。一个不被期待的孩子,原来注定不会挣脱出樊笼,也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如云姑娘,想必她也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之中,说服了自己,接受父亲与母亲原可以不爱自己的事实吧。”
李闻歌闻言静默了半晌,不知该如何说。她是被师尊捡回山门的,无父无母,在宗门里成日不是叫师姐就是叫师尊,父母这二字于她而言太陌生,也自然不知道,爱自己的孩子,是否是每一个做父母的人所应尽的本分。
封离似乎也没有一定要她回答些什么的意思,自顾自看着地上光影陆离,“至亲之爱,应是一个人生来便拥有的,第一份爱。”
“如若在父母那里不能学会爱,这个人往后还能学会,如何去爱别人吗。”
“那要看他经历了什么。”李闻歌笑笑,“这种事情说不准的。至亲没有给到的爱,或许与一个人爱人的能力并不冲突。”
“或许运气好的话,会遇上那样的一个人,把心里那块空缺的位置,给填满。”
封离看向她,定定道,“恩人,你知道爱为何物么?”
什么是爱?
爱一个人,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像杜姑娘那样吗?”
牵肠挂肚,即便是永世不得轮回,一样在所不惜。
李闻歌想了想,半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吧。
“我也是下山之后,才知道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会终成眷属的。也正因如此,民间才会涌现那样多各色各样的话本子。”
“说起来,这还是梦留尊者第一回 入世呢。他在灵霄阁也算是半个医仙,寡言少语,更不喜与人交涉,嘴巴还厉害。”
“只可惜这一回醒,倒是记起了我们,但好不容易在人间攒起一点儿记忆,又会成为过往了。”
“……这样也好。仙者守世,若是记得太多,杂念太多,反而会有被心魔所困之险。”
“是啊,要是什么都记得,千百年后,物移星转,相识的人都化成了骨骸,只有自己还留存于世间,怎么不算也被世间遗忘呢。”
“恩人也会吗?”
李闻歌闻言回过头,“嗯?”
“恩人如今法力高强,来日飞升,也会同梦留尊者一样,将这些该忘了的事都忘了。”
他言罢,低声笑道,“不过在下想这些,属实也是徒劳。千百年之后,在下早已不知神散魂飞至何处了。”
“能与恩人相识,已是莫大的缘分。在下只盼能在恩人萍水相逢的过客中,做可以多留下三两印象的那一个,做能被恩人记得的那一个。”
“这样,在下庸碌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闻歌撑着下巴,仔细看了看他的侧脸,只在心道:
放心吧。
只要乖乖地被她吃掉,她一定生生世世都会记得他的。
“为什么想要被我记得?”想想还是归想想,要是真这么回答他,指不定要把他吓坏了才是。“杜兰笙那样挂念崔家三郎,但真到魂骨销尽的那一刻,倒是不希望他能记得自己了。”
“只有有情才会想让对方永远记住,”她看向他的双眼,带了几分探究,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玩味,“难不成你真的喜欢我?”
封离没有闪躲,只是对上她的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
这种时候,当下立时回应显得太假,琢磨不定又显得拖沓,他数着时刻,在她眼里那分一见便是玩笑的意味占上峰之前,率先开口:
“是。”
这是他第二次回答同样的问题,斟酌的时间刚刚好,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若说那是他们藏在逼仄的隔扇门后,意乱情迷让人头脑不清醒,眼下的回应当然要更有可信度得多。
李闻歌没有说话,眸光之中那抹兴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将信将疑。她看着封离的眼眸,被偶尔透过竹影洒下的日光照亮——
澄澈清明,毫无算计。
他覆上她的手,与她离得更近了些。咫尺距离,气息相融,他再度启唇:
“如若我说是,恩人会永远记得我吗?”
李闻歌怔愣良久,默默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悻悻笑了笑,“大约是不行。”
“因为我不会成仙。”
“为何?”
封离初初一愣,没有想过她的拒绝会来得如此之快,却在她后一句说出口时,不免有些讶异。
“修道之人砥砺如此,不是都为得道飞升么?”
李闻歌不置可否,“没错,但只是我不想而已。”
“成为神仙,就能一劳永逸,法力无边,神魂不死不灭。但在想要成仙之前,至少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踏上这条道路。要经历磋磨,经历天劫,渡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叩开九重天的门。”
“也许我到了那样的时候,会彻底放任自己,只管享仙人之乐。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或许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来到人间,和一个偶然邂逅的书生演绎一场话本子里至死靡它的情爱。”
“这样……不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么?”封离轻笑着摇头,“虽而不知仙人作何想,作何事,但身为凡人,总是不免幻想,能如神仙那般自由,不必再经受人间的痛楚。”
“不若,为何仙人下凡,总是叫做渡劫呢。”他轻声低叹,“人间,本就是苦的。”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王朝岌岌可危,妖道横行。”指尖绕着坚韧的竹叶,李闻歌看向自己腰间的那柄长剑,“国有国的命数,无法随意干涉,但妖魔祸乱人间,该做的事,不能不做。”
“哪里的三六九等都能压死人,神仙也有不愿意当出头鸟的,环环相扣,倒霉的只有百姓。”
她拍了拍封离的肩,“所以不必多想,早死晚死都得死,干了那碗汤以后,任谁也只能各走各的独木桥,重新来过了。”
“阁主!”
蒂罡不知如何找到的他们,他远远便扯着嗓门喊,“天这么热,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待着呀?咱们找间馆子坐着凉快凉快呗?”
“这儿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馆子。”李闻歌站起身,“怎的一个人来了,梦留呢?”
“别提了。”蒂罡一面擦着汗,一面脸色惶恐,还不时回头看看,“弟子哪里敢和尊者待在一处啊……”
“要是没醒也就罢了,醒了之后,谁敢对着那张脸造次啊!”
“这是认出你来了?”
蒂罡认命地点了点头,“也不算是认出来,毕竟弟子是宗门大众脸谱里籍籍无名的一员,尊者又不喜与人交际,哪里会记得弟子。”
“但是……他一张口盘问,弟子没有那个胆子不说实话,就又被记了大过……”
行吧,看样子这小子除非能干出点名堂,否则回了师门,八九不离十得收拾收拾家伙再被赶出去。
“自求多福吧你,死缠烂打,瞧瞧那尊冰山能不能化一个角。”
梦留走得慢,几人走下山岗,便在半山腰处与他会了面。脱去了凡人身懵懂的模样,熟悉的神情与态势回到了身在宗门内不苟言笑的时候。
“你看看。”
“什么?”李闻歌接过他手上递来的信纸,上面赫然写了几个大字——
鹿洲七宫,媚魔现身。
她的右眼不免跳了跳,看着这信笺上明明每一个字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了一块,就变得不认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