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篝火旁。
少女安安静静替他包扎着伤口,听了他茫然地剖析自己,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还是太善良了啊。”
“如若换作是我,我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掰成四十八瓣想,每日每刻都得琢磨着如何才能叫这些害我的坏东西吃苦头。明的不行,暗的我总会算,届时摸一盘棋,将这些家伙一个一个都剐干净,谁也别想跑。”
“当然,我这话说的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我也不太明白你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人看着你监视者你,有没有人日日强压着你,所以……你就当我帮你骂骂他们好了。今日杀了那头狼,也算给你出口恶气。”
“他是……狼王的儿子。”
入口甘甜的汁水在口中花开,但回味却又酸涩。他舔了舔唇,“我此举得罪了狼族,狼王定然不会放过我。”言罢,他又微微笑道,“不过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今日,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而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他沉默片刻,“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再回到那个地方,哪里都好。”
反正无人在意他的死活。若无今日,那头狼贪玩破了结界,他也抓不住这样的机会逃出来。正因如此,他也更没有理由再回去。
“外头有些不安定,不若你先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待修为提升之后,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再出来。”
他微微点头,复又如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恩人……家住何处?”
身旁的人替他裹好脚腕上最后一处伤口,闻言瘪了瘪嘴角,心道:
一个修道的、偷跑下山不小心迷路的、爱逞能又不小心砍死了狼王的儿子的、穷光蛋。
这样的履历,也好意思开口介绍自己吗?
这个恩人的身份属实也是掉价了点儿。
她生无可恋地看了看洞顶,暗暗想道,如若她现在是灵霄阁前山掌门、不,是灵霄阁阁主就好了——
这样说出来多气派,她既有实力又有权力,要是这个小可怜无家可归,她将他给一并带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可惜她不过才是个初初入宗门的小弟子,火候还差得远得很呢!非但私自跑出山门,要是再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怪回去,只怕那一日自己便会已左脚先迈进门槛而被逐出师门。
第36章 封离,回来!
所以他们最终还是要各回各的去处。
短暂的温暖过后, 他又需要重新踏上跋山涉水的路途,没有目的地一路走下去。
也是在这里,他学会了像自己的母亲, 像所有的媚妖一样,不遗余力地勾引着自己的食物送上门来。从前排斥的、痛恨的东西,却终究还是完整地吸附在了自己的身上,帮着他成为了最不想要成为的人。
从前存在内心的那一股傲气,可以有底气地告诉所有人,即便是有千疮百孔的躯体,但只要扒开看一看,即使他是一个连本体都没有的妖怪, 也一样有一颗澄澈干净的心脏。
为了生存,为了在容不下他的世上给自己争来一席之地, 他们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句话还是一字不落地应验了完全, 半点都辩驳不得。
“一个最下等的妖怪,继承你母亲的衣钵填饱肚子就算是活出名堂来了, 摆出这般故作清高的姿态, 也不嫌可笑。”
妖怪不需要有所谓的自尊,更无谓什么炽热的、鲜活的心, 所以他还是活成了表里如一的样子,外表也脏,心也脏。
他站在雾里,忽而有些庆幸,那时他尚且稚嫩, 脸上脏兮兮得又是伤痕又是脏污,教她没记住他的模样。当然,也或许是她压根没有要把他记住的打算, 于她而言,救了自己,和救了路边一只濒死的狸奴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也好。
若无今日,事到如今,他也不会知道当年出手将他救下,居然就是她。他眼下倚仗着对方的“救命之恩”留在了她的身边,不过想来,这一声恩人竟的确叫得不冤。
不论如何,自己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印象,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若只怕还不曾施展,便如幻梦之沫被一把戳破,可就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他摸了摸了胸口,从那里缓缓抽出一把刀鞘精致的银刀,是当年要分别时,她从袖中拿出与他的赠礼。
“袖刀,出刀隐蔽不易发觉,出手要快,一刀毙命。”她比划了一番,“对准喉咙,这样。”
“找个机会,那些欺辱你的人,自己杀回去。”
他的确回去了,一个阴沉沉风雨欲来的夜里,破了妖界的结界,回到了从前他最厌恶的地方。
那时他手上沾的血连他自己都快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第一回 尝到了那样香甜的滋味,从此再也忘不掉,那种刻在骨髓里的痒越来越重,甚至有些饥不择食起来。
他以为自己有了足够抗衡的能力,对于最恨的人,想要报仇雪恨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只是不曾想到,自己依旧被打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你居然回来了。”
“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唉。那样多省心啊,你就和他一样,永永远远,消失得彻底又干净,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再出现在我眼前。”
“再被我抓住,我可就……”
“不会放过你了哦。”
他被死死地压制在下,忘了自己不过在人间初初修炼得来些许本事,对上如他母亲这般的千年大妖,想要摁死他如同摁死一只路过的虫蚁一样简单。他被狠狠扼住脖颈,掐得喘不过气来,双眼似乎又如当年他被那群狼用爪牙扣在地上一样,视线越发模糊。
红得像要滴血的唇瓣近在眼前,这样无情的嘴唇,吐出来的字也一样无情又冷漠。她贴在他的耳边,残忍地说道:“你跑出妖界,以为自己学了些三脚猫功夫,就能来挑衅我了?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纵使……”他从牙缝之中艰难地挤出不成样的几个字,“纵使你本事高强又如何?不过……不过一样被他们看不起,不过……也就是只是最下贱的妖类而已。”
她听完,似乎并不生气,扇了扇他的脸侧道,“是啊,你说的对,我是下贱的媚妖,是人家狐族不要的臭东西。可是那又怎么样?在妖界,实力就是王道。即便是身份低微,那群虎狼崽子见了老娘我还是得乖乖让道,谁又敢同你这个不要命的东西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扰我的眼呢?”
“但你就不一样了。”
“你是媚妖,却又是个男人,简直是雪上加霜的浩劫,不是么?”她笑得娇艳,他却看不清她的神情,“老天知道你没有本事,早就把你这扇门给堵死了。至于能不能找得到那扇窗,我想——”
她的声线阴冷,比暗室里滴着黑血的刑具还要令人胆战心惊,“你大抵是没有那个机会了。”
“……为什么。”
掐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了力道,袖中的刀一点一点地脱离刀鞘,露出寒芒,在并合的指缝中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这般恨我。”
“为什么……他给予你的痛,你就要原封不动、变本加厉地还到我的身上?”
“倘若你真的这样痛恨我,为什么还要……还要让我降临到这个世上,又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孩子?”
“嘘——”
她抬手抵住他的唇,声线虽而含着笑意,但语气却是毫不留情的警告,“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那个人,不然,我可真的要生气了。”
“就算是死……我连死个明白的机会,也不能有吗?”
“当然。”
“不若我为何要留着你的命呢?做妖怪的,尤其是我们这样有心与无心都一样的妖怪,根本无需什么所谓的亲缘。我不需要什么孩子,更学不会人间那一套母亲的角色,有了你,不过是我不小心犯下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错误罢了。”
她哼笑着,“将错就错,留下一个小玩意儿做消遣,又有什么不好呢?一想到你身上流着那人一半的血,想到你过得这样痛苦,你越是痛苦,越是被人唾弃厌恶,我这心里呀……就越是痛快。”
“你就应该和他一样,被剖开胸膛,拿出心脏,掏空五脏六腑,再剜去眼睛,变成一具又臭又烂的躯壳,然后扔在一片荒地里。或是大街上,将路过的人吓一跳,就是你最后的、玩乐的价值。你的一生只能这样度过,在该死的时候就去死,至于那些爱啊恨啊连妖族都不能轻易染指的东西,你这个烂货色就别做那种春秋大梦了。”
利刀出手,他记住了她说的,下手要快、要稳、要狠,直直便朝着身前人的脖颈刺去。下一瞬,他的手腕传来剧烈的疼痛,尚且来不及看,便听闻那一声清脆的、刀柄砸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绝望地冲击着耳膜。
“哦……”
视野一片模糊,似乎是因为瞳孔长时间地出血,右眼所见之处一片血红。他捂住自己的脖颈难以抑制地咳喘,却在下一瞬朦胧地瞧见那道艳红的身影悠悠捡起那柄袖刀。不顾身上的钝痛,他撑起身子拼命扑过去就要从她的手中将刀夺回,被其一个侧身就轻轻松松躲了过去,顺带着再度抬脚,狠戾地踏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