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啊。”那柄袖刀在她的掌心静静待着,被拿来左右把玩。
那只踏在他心口的脚如有千斤重,比滚烫的烙铁印下来还要疼痛。他只觉自己如若一只被倾轧在地、半截身子被踩进土里的过街老鼠,明知挣扎不得,本能却令他使出的全身仅剩的所有力气逃出桎。“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
她饶有兴致地斜睨了他一眼,好笑道,“这东西似乎对你来说很宝贝嘛。难怪我说怎么想起来回来了呢,原来是受了高人指点,好让你来行刺我啊。”
“可我又不是人间昏庸无道的君王,你亦不是什么济世救民的英雄,一个巴掌大的刀,能奈我何?”她又对着那刀柄上的纹路花案看了又看,“不是妖界的东西,也没有人气,你被哪个好心人捡去了,得了这么一个好东西?”
“说话,是谁给你的?”
封离对她的话避而不谈,只是倔强地仰着头,重复地念着一句话,“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的了,只知道当看见她猛地一扬手,就要让那把唯一属于他的宝物化为灰烬时,胸腔里迸发而出的怒火与不甘令他短暂地丧失了神智。他捡起那把刀,即便是抵挡不住她的攻势,仍旧使出了浑身解数,毫无章法地反抗着,将刀尖送入了她的胸膛。
雾镜外,他眼眶发红,看着她的胸口一瞬间激出殷红的血,如若一团血色的火焰,一样的红,却比那件刺眼的衣衫看着顺眼多了。“杀了她。”他离那雾镜更近了些,“杀了她,现在立刻杀了她!”
镜中的自己却没有那样大的决心,不知是出于什么层面的顾虑,那柄刀就这样被他握在掌心,再也没有走出一步。他明明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也明明已经练就了一副杀人不眨眼的铁石心肠,为何在看到她那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庞,捂着心口任血液从指缝之间肆意流淌的盛怒模样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软弱的废物,你为何不杀了她!”那一日在他的回忆早就成了陈年旧事,他有意回避不去想当年那个懦弱的自己,直至今日,他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直面地感受自己所历经的一切,才明白或许这些年他痛恨着自己的并不是当年无用的、不合时宜的恶不是恶、善不是善的心脏,而是那一份常年被威压所逼迫的、近乎天然的畏惧。
他不是因为心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仍旧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而是因为惧怕。
这样一想,他忽而感到好受了许多。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半人半妖的怪物,他不似妖那样冷心冷情,保留着动物原始的、以我为主的求生本能,而是沾染了如人一般的七情六欲,有亲缘的渴求,有爱人与被爱的渴望。
他从来不认同这些。
儿时他的确想要让自己的母亲喜爱自己,但那被他归结于总是有太多的人让他经受皮肉之苦,是因为想要去寻求一个人的庇佑,以一个孩童的心智,他下意识地只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是的,就是这样的。
从来不是因为什么,他渴望被关爱,渴望有人能够来爱他。只不过是一个弱者想要寻求自己的保护伞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既然如此,这样令他畏惧的存在,就更应该去死。如若那时他能够狠下心来,或许自己的心性能比如今还要坚定,他入潜山魔窟,走入刀山火海与那些十恶不赦的魔头搏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就能更快、更坚定、更狠毒地将他们一个一个都送下地狱,或许他就能更早医学修炼成魔,如今的魔界乃至天下,就该由他来做主了。
“杀了她,杀了她!”
镜中人拿着袖刀与她相对,可镜面一转,那刀尖转了个方向,他再一抬眼,就与那一双盛着惶恐、不安、犹豫不决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痛恨地绷紧了下颌,踏步将要置身于那雾镜之中,欲劈手将那把刀夺过来,亲手了结眼前的一切——
却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触上他的掌心,借力将他带了回来。
“封离,回来!”
熟悉的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四肢百骸像瞬间被注入了发烫的血液,与其细密相融合在一起。他失神地抵着她的肩头,感受的方才紧紧牵着自己的那双手如今一下一下有力安抚着自己的背脊。“没事了,没事了。”
“醒一醒,我在这里呢。”
李闻歌扶着他的肩膀,追着他的双眼,凑近了看他,“封离,你看看我,你还好吗?”
他缓缓抬眼,眼前的那一张面容与多年前的那一张面容真正地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他如今最熟悉的、日日相见的样子。末了,他长舒一口气,迟疑着开口,“……恩人。”
李闻歌放心地点了头,“看来是没事。我们中了法障,如若一不留神踏入了雾镜之中,就会被其吞噬,而后或是被吃干抹净,还是被送往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渊,就无从得知了。”
他尚未完全恢复心绪,微微喘着气,见此顺势埋首在她的颈间,环住她的腰身,双手越收越紧。
身边的大雾散去,梦留与蒂罡站在一旁,一人撇开了眼不忍直视,一人更是直接竖起了大拇指,暗暗夸赞封离这狐狸精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阁主什么时候这样温柔过了?她和自己这样说话的时候,一般下一刻就要挨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他们要找的这个不就是狐狸洞吗?那不就是等于他们找到了封离老家了?
好家伙,忘了这茬了。
这妖怪这么能装,该不会是想把他们骗进自己的洞里,然后全族上下沆瀣一气,把他们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一节吧?
“咳咳。”
梦留适时打断二人,“洞门开了,相比里面的狐狸已经有所察觉,待我们进入其中,只怕还有一场恶战。”
密林在大雾消失之后就不再同方才那般呈现出一成不变的鬼打墙模样,与之而来的是尽头那一处巨大的、黑漆漆的洞穴,如同一个深渊巨口,等着食物的到来。
一入其中,预想中的真刀真枪倒是并没有迎面而来,几人前前后后走在不怎么见光的洞穴里,只能听得到细细索索的轻微响动。
“尊者方才不是说,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已经来了吗?为何也不见半个狐狸影子。”蒂罡不免有些疑惑,心道虽然有个狐狸精成日地跟在身边阴魂不散,但这狐狸洞里的狐狸精奇形怪状的都有,他还真有点儿好奇。
“狐狸应当如狼犬一样,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
封离淡淡说了一句,惹得蒂罡偷偷学着话本子里写的狐狸精一样,拈着兰花指掩在唇边,小声地模仿道,“我们狐狸精,都是喜欢昼、伏、夜、出的……”
“这儿是让你来玩乐的地方吗?”带着师者的威严的声线从他的脑后响起,惊得他登时便挺直了背,恭恭敬敬地退至梦留的身后,垂着脑袋道,“弟子错了,请尊者责罚。”
“不急这一时,”梦留看也没看他,径直朝着前方走去,“要罚你的东西可就多了,待你回了师门,好生跪在你的师父面前一笔一笔慢慢算。”
再见了,这个残忍的世界。
我恨你们!
蒂罡一脸菜色地跟在几人后面,心道明明尊者也看那狐狸精不顺眼,他不就是浅浅模仿一下,怎么就又要记过了!
“你若是再胡思乱想,就一个人留在此处吧。”
“别别别……来了!”
未行多远,视线逐渐开阔,有一位像是看门的小狐狸见着生人,果然如他们所想那般一点也不惊讶,走上前来,神色颇有些倨傲,仰着脖子道:“我们长老已等候多时了,几位随我来吧。“
洞穴之中处处想通,再往前走便有珠帘相遮,挡着里头的光景。偶有狐狸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瞧瞧来者何人的,面上五一不是高傲姿态,仿若这是什么神仙府邸,闲人万没有福气能踏足其中一般。洞穴里的小路多,折身转头的地方也多,初来乍到的人,即便是有着再好的记性,不走个十回八回的只怕也是记不住半点。
蒂罡琢磨着封离的身份,又看着带头的那只狐狸精左拐右拐地半天都到不了地方,如今还到了一处颇高的石阶前,远远瞧上去上头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越想越猜忌,再看封离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想道,该不会他所思所想是真的吧?
这狐族长老住的地方都这么偏僻的吗?
“无诚心者止步,这三位随我面见长老。”
“……什么!”
蒂罡一惊,李闻歌与梦留齐齐看向他,叹了一口气,“都说了让你别那么多话。”
“不是、阁主,不,狐狸前辈,我就是爱瞎想,没有别的意思的!让我站在外面,这、这孤零零的就我一人,多吓人啊!”
“抱歉,是在下徒儿言语有失偏颇,当真不同通融一番了吗?”李闻歌属实也是没有料到,入了别人的地盘,连心里想什么也能被一个不落地悉数听了去,不过想着留下这么个让人不省心的家伙独自在外头的确叫人不放心,还是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