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伤痛让我的妖力无法修复,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就要死在他的剑下。
不被接受的东西,果然多呼吸一刻这世间的空气都是错的。
三百多年,原来我一直在违抗天命。
我一直在强求自己活着。
在我感到身躯越发轻盈之前,我这样想。
——直到我再一次看见这世间。
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好端端地躺在一张华美的寝榻上。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掀开了帘子,走入我的眼中。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良善的人。
你看,我就说。
人间真是个好地方。
他长相俊美,似乎是这个名叫峪州的地方的一位官人。
人间之事我半点也不知晓,我只知道他身世显赫,为人温柔和煦,和他的夫人感情甚笃。
我虽而为妖,却也知晓那是不对的。
可我依旧无法自拔地坠入了一个人的相思里。
他的夫人常常来看我,她是位知书达理的女子,性情温婉,听闻是京中贵女,与他门当户对。
夫人对我很好。
她会常常来陪我说话,给我的伤口上药,再送一些吃食。
她夸我貌美,询问我的家世。
我哪里有什么家世,只能随口胡诌了一个出来,却教她也以为我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了。
她很高兴,说既然韩郎唤我妹妹,她便也唤我妹妹好了。
她与我说起她近日爱看的书册,上头有好些诗文,读起来生涩拗口。她却细细品尝这其中滋味,将心得诉与我听。
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觉困顿无趣。
她看出来我不想多言,便识趣地离开。临走前,她朝我盈盈一拜,说自己不过是独自在这深宅大院里太过无趣,偶然遇见了新面孔,一时心中欢喜,便多说了许多话,搅了我休养。
这一说,倒教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顺着这话头,我便问起她,为何这深宅大院里只有她一人。
人间的男子,大多家中都不会只有一位女眷的。
她闻言,颇有些羞意地漾开了一抹笑。
她说,郎君是位痴情人。
那时她尚在闺阁中,却被圣上定亲。怀着忐忑之心来到陌生的土地,却在新婚夜当晚,头一回见到了让自己心动的人。
他握住她的双手,心疼她远嫁之苦,承诺此生只会有她一人。
愿天长地久,携手白头。
他是这样说的,如今婚后三载,他们已然还如从前一般如胶似漆。
她身子不好难以有孕,他也在宴上替她解围,将尚无子嗣一事全权揽在了自己身上。
本以为天命不公,不成想有夫如此。
她想,佛祖还是庇佑她的。
第69章 我是妖怪。
人间, 就是有情的地方啊。
她说得那样好,那样美丽,让我也不住春心萌动起来。
有些好笑。
我抚摸上自己的心口, 摇头失笑。
我连心都没有,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此后,他们常常来看我。
夫人白日里来,官人便晚上来。
我听着府中的人平日里说的话,也唤他郡公。他却说这样太生分,不若教我唤他的表字,行之。
这个时候,我的伤已然好全了,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要我走的意思。
像是妖兽间释放某种信号一样,人也如此。
我感觉到了, 似乎有一丝陌生和危险的气息。
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问我要不要留下来。
要不要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想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所以我有些犹豫。
一是,若我能留下, 这府上人丁众多, 不愁填不饱肚子。达官显贵之人气运更甚,受此滋养, 对日后修炼而言,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二是,我又想起她被情爱浸润的眼神,如果我选了这条路,从今往后, 我会不会再不敢看她一眼。
可与这相比——
我更不敢看的,是他的眼睛。
我终于明白,有一个人的眼眸会这么像一座陷阱, 让人看一眼就想坠落进去。不论是她,还是我。
有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媚妖。明明我才有那蛊惑众生的本事,偏偏相安无事之人确是他。
人真是奇妙。
我开始和他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府上。
听闻他官场得意,府中赏赐的金银越发多了。我每日晨起,也学着人间女子对镜看着自己的脸,那个词叫做什么
他自我身后走上前来,在我额间落下一吻。
容光焕发,他说。
赶上好时节,后院的花也开了。他扶着我的肩,带着我去院中赏花。
纷繁蕊瓣之下,我在回廊的角落里看见一张憔悴的脸。
只那一眼,我便立刻偏过了头去,不再看她。
埋首在他颈间时,我闭上眼宽慰自己:
我是妖啊。
难道我还要和这个愚蠢的妇人躬身道歉,歉我不该抢了她的好丈夫吗?
我才不需要。
更不需要与这些凡人论长短。
自那日起,如我所愿的那样,我许久没有在府中见到她的身影。公府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成日里本应是难免要打上照面的。
可是没有。
她住的那间暖阁,我好像远远便能闻见一丝发苦的味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直到我又一次见到她。
她躲在花丛后,抻着手,将玉碗里的药悄悄浇在树根处,把药渣埋进土里。
看来我的嗅觉没有失灵。
她一转身,看见了身后的我,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我也愣住了。
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她。
我用来说服自己的所有的话,让我肆无忌惮地一直往前走的话,在那一瞬间全被堵在了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呢?
我本来以为,她会惊怒,会愤恨地斥责,甚至扑上来对我掌掴撕咬。
可是没有。
她比我想象中平静多了。
平静地稳稳托住手中的药碗,平静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将淡淡的苦味留在我的鼻尖。
我不知道她在喝什么汤药。
那种无端陌生的感觉让我也不想在乎。
彼时,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似乎在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她被提及得越来越少,而我代替她出面的时候越来越多。
人们夸赞我的貌美,恭贺我的柔婉贤淑,即使这些特质我并不拥有,但我却享受极了。
我再一次觉得,人间真是个好地方。
除了妖界那个人人自诩清高的恶臭地界,这世间大有我的容身之处。情到浓时,我睁开眼望进他朦胧的那双眼,被他轻抚着脸庞——
他说,他愿意把他所有的一切献给我。
包括他的性命。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许诺。于是,也在与他这份剥不开头绪的泥里越扎越深。他伏在我耳边说,如果我愿意,公府会成为我永远的家。
他会成为我永远的依靠。
我的家,我能够赖以生存的地方,我存在的支点。
我也能拥有一个家吗?
我也可以去依赖一个人吗?
毫无犹豫的,我拥紧了他,放任自己沉溺在无边的欲海里颠簸。
未过几多时日,听说她有了身孕。
他高兴极了,这是他袭爵以来的第一个孩子,理应得到阖府的重视与关爱。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我初入府时情浓如水的样子,好像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地重修旧好。
而我呢?
数月的光鲜亮丽,恍若昙花一梦,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被一一击溃。我这才想起来,我非妻非妾,忝居府上,连个名分都还没有。
他来我房中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常常等到夜半,有人倚在门边低声道:
老爷半刻前已歇下了。
我叹了口气,手却不免抚上平坦的小腹,不甘却又酸楚。
妖是不会有孕的。
更何况,我是媚妖。
他忙于公务抽不开身的时候,探望与照料她的重任便落在了我身上。不论如何,身为当家主母,一旦有了子嗣,定会比孤家寡人的时候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竟然在她的一生中占据着这样举足轻重的位置。
几乎能够决定她所有的一切。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看上去又憔悴了许多。汤药的滋味不好受,有孕在身又实在辛苦。
她不愿见我,也不再笑,更不想让我靠近她和她的孩子。
每每冷下一张脸,就如同一道毫不留情的逐客令。我也沉默着将食盒搁在几上,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便转身退出屋内。
门虚掩上的刹那,我听见她痛苦的呕吐声。
……
人间怀胎十月,实在是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