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开始的亲力亲为,到后来因着她不想见我的由头,我便也避之不及,索性不再去了。
探望和送食安胎的事务全都交由下面人之手,我乐得清闲,也就时不时嘱咐一番厨子,暑夏时节多做些爽口的莲子羹,好教她开开胃多吃一些。
他闻言相赞,说人言不假。得我之幸,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贤惠,顾家,识大体这样的字眼,一个又一个被佩戴在了我的衣冠上,藏进我发间每一只簪钗的缝隙里。
直至一个雨夜。
我的厢房离暖阁有些路要走。雨天泥泞,我被心中一阵阵的没来由的慌乱搅得无法安眠,唤来了守夜的冬葵去代我看一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我听见她侯在门外,声音被雨打地七摇八散,虚虚实实不真切。
不过我依稀分辨出,暖阁那边应当没有什么异样。算算时候也确实还要再等上一段时日,我这才放下心来,闭上眼安心睡去。
后半夜,我被一阵搡嚷吵得头痛欲裂。
一睁眼,便见厢房内站了许多个婆子丫鬟,神色或惊恐或嘲讽,无一例外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
还未等我问出那句怎么了,厢房的门便被人靠着蛮力一击破开。
将将挨着软毯的足尖顿住,我抬起眼,对上来着颇为不善的眼神。
主母伤产,胎死腹中,视大不祥。
“是你做的。”
我看着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地将这些毫无干系的字眼吐出来,一时间只觉一股凉煞之气钻遍全身,从指尖寒至肺腑。
怎么会是我做的呢?
“除了她身边的陪嫁丫鬟,只有你日日给她添食送补。”
可我是受你的委托,才——
“我委托你好生照拂她,你就是这样照拂的?”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所有的药膳,都是宫里的医师大人亲自嘱咐的。如有不对,大可去寻他的责任,何必来我这里咄咄逼人、兴师问罪?
“因为你在药膳里动了手脚。有些东西一旦失了分寸剂量,养身补气的滋丸也会在顷刻间变成夺人性命的毒药。”
“怀胎九月,一尸两命,若非蛇蝎心肠,如何下得去此等毒手!”
我已经许久没有亲自为她送过药膳了。
你也知道的,她不喜欢我,不愿见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那些药膳早非经我之手,为何不一一查验。万一,要是府中之人有意暗害呢?
“看来,若不拿出铁证,只怕不能教你这个骗子松口。”
我从铜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因为争辩而涨得赤红,血丝像蛛网撑在眼角,拼命压制着眼底涌起的妖气。
我深吸一口气,再度对上他猩红的双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言语,自他身后走上前来两人,押着一名低垂着脑袋的粗使婆子。
我认得她,是膳房的厨娘。
她受了伤,那件被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衫,平日里会散发着淡淡的黄桷香。今日远远看着,已经被染上了层叠的血污。
透过这些挣扎的痕迹,我好像看见了结局。
他见我不说话,冷笑了一声。
适时,又有一人指认,说是亲眼目睹我买通厨娘,暗中毒害主母。只要有朝一日将主母除去,我挣得名分,不怕不能将后院握在手里。
一字一句,说得好有道理。
我抬起头,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她房中贴身伺候的姑娘采萱。
现在成了可怕的恶鬼。
他对我失望极了,当即要上报京兆府尹,将我押下大狱。我无法自证清白,可我也不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被抓去公堂候审。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恨我到这样的地步。
若是以身作局,只为了把我赶出府,却要因此搭上两条性命,真的值得吗?
可是下一刻,她便拆穿了我。
她说我是妖怪。
采萱哭得不能自已,却还是支起一只手指向我,掷地有声地告诉每一个人。
我是妖怪。
第70章 可他赌错了。
“……然后呢?”
封离自她的颈间抬首, “她如今在何处?”
“为什么问这个。”李闻歌仰起头,轻轻闭着双眼,“如你所愿……我来见你了。”
“不高兴吗?”
“你身边那个人是谁?”
他不语, 只是啃咬着她的唇瓣不肯缓下身来。
“我听见他唤你闻歌。”
为什么。
凭什么?
“你想的话,也可以这样叫我。”她的指尖灵巧地没入他发间,再度游移到他的耳畔,感受身前人分明的一颤,“你从前总是一口一个恩人,一口一个在下的唤。怎么,如今厌腻了,也想换个新鲜的叫法吗?”
“一个称呼而已, 为什么也有那么多人和我争?”
“不是只我一人的,我也不要。”
李闻歌将人推开, 奈何他还没从方才那个长吻中挣扎出来, 湿着一双眼追上来便要吻,被她用指尖截住。
“你想说什么?”
指尖被温热的唇舌含住, 轻轻舐咬。他不打算回话, 她却不想让他这么蒙混过关。
“别打哑谜。我们都说破到这份上了,又何必猜什么心思。”
“那又怎么样?”他凑近了些, 抵在她的脸侧嗅吻,“就算到这个地步,我们不是依旧可以水火相容吗?”
“就像现在这样。”
他动了动,引得李闻歌深吸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呵。”
这就不作声了。
封离闭眼, 又觉得气不过,俯首在她的耳侧狠狠留下一道齿痕。
这个狡猾的人,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不是说让他不要打哑谜吗?
和盘托出之后, 却换她一言不发了。
“你说啊。像现在这样,我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们之间,算什么?”
她象征性地歪过头,像是没听见他问话似的。也不管他放肆地欺身而进,闷不作声地发泄着不满。
“……你要知道,真话总是伤人的。”
她望向他也失神的双眼,“还想继续的话,你的问题,只能到此为止。”
“缘分一场,你知道的,我也不忍心见你伤神。”
“怕我伤神?”
封离毫不留情拆穿了她沉默的借口,“六百多年,恩人。”
“什么样的话我没有听过?”
她猜对了。
他不是厌烦什么恩人在下,只是装了这么久,不想再装了。
他就是要他们之间什么都不剩。
就是想要从她口中逼问出一句回答。
即使连他自己都不敢想,那堵墙真的被打破了之后,背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可是他厌倦了。
可是万一哪一日就灰飞烟灭了呢。
他想要随心所欲一回,又有什么错?
“你一定要这样?”
李闻歌收起了玩味的心思。
等他再看向她的双眼时,看清了那里面盛着的所有东西,心便凉了一半。
没有情绪,没有情欲,和他们初见的那夜如出一辙。
她解开缚在他眼眸上的红绸,视线相接的第一个瞬间。
那就是她的底色,她真实的样子。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却天真地以为她已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可如今,她不会再假装被他迷惑了。
他迎上这份赤裸的冷漠,心脏骤然被攥得发疼。
不免垂眼,视线落在嵌入心口的那只素手上。
明明半柱香前,纤长的手指还在口中戏弄着他的舌尖。
“……恩人。”
“你想听,我不介意再说得清楚一些。”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李闻歌看着封离吃痛得闷哼,但依旧半点不让。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看到了吗?”
她停下。
“是你要杀了我,我要杀了你的关系。”
与两人方才沉浸的那一场激烈的情事相比,这句话显得尤为讽刺。
“李闻歌。”
封离摇头,“你真残忍。”
“我不仅残忍,还要告诉你,别再打那只妖的主意。”李闻歌弯起唇角,“我不会让你杀了她。”
“与你何干?”封离抬眼,眸光少见地带了几分不善。
“在你眼中,是不是只有所谓公理道义,才是值得追求的东西?至于情义,就该被踢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是不是?”
“你明明来过我的梦里的,你明明都能看见……”
“她无辜了,那我又算什么?我所经受的这一切,都是谁带给我的?我天生下贱,就只值得被人这样折磨,我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连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如果他不死,就会反噬母体直至暴亡;如果他侥幸活着,也总一日会让她付出惨烈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