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我可不能挡了咱们芙蓉姐姐的青云路,往后还得仰仗鬼王大人为我撑腰呢。”
“哼, 知道就好。”
……
“你给我看这画像做甚?”蕴怜对着那尚有些模糊的笔迹犯难,“我不认得画上之人。”
“不认得就对了,数百年过去,就算是投胎成牲畜,都走过几场轮回道了。”芙蓉骨翻阅着手中的计簿,又抻着脖颈看过来,咂声道,“不过也确实难为你。”
“地府就这点条件,连个画都作不清楚。”指尖点了点那几欲溶成一片的墨,“我可是和上头提了好些回了,奈何还是石沉大海啊。”
“没办法,小地界,领班们哪能看得见。”李闻歌挑眉。
“所以啊,咱们十里八乡的好不容易出了我这么个人物,混个地官当当,要是没做出名堂来,哪有脸面对江东父老。”
“成日不是捉鬼就是在捉鬼的路上,还真被你给说中了。”
“这十刹海,鬼都不来。”
“所以……”
蕴怜出声打断,“这画像,到底与我有什么关联?”
“我如今法力尽失,这里于我而言也太不安定了。身上的这半颗妖丹,又总是能轻而易举让他寻到我的踪迹。”
想来,她什么时候还需要东躲西藏了?
可那贱人又决然不会放过她。
“我在妖界时潜心修炼,恪守本分,自问与你们并无冤仇瓜葛。若无旁事,还容我先行一步。”
“且慢。”
“你不是一直想要找他吗?”
蕴怜顿足。
“这就是。”
……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几乎是瞬间扑向她,重重跌在那幅画前,“不可能!他的脸、他的脸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这哪是他?这根本就不是他!”
“你别想骗我!”她遂转头看向李闻歌,“你想跟我玩那一套?改邪归正,感化人心,就拿个不知姓甚名谁的诓骗我?”
“他是人,不是南山不老松。”芙蓉骨摇头,“投胎转世,哪能回回都有那么好的运气。”
“不过此人命格实在清奇,轮回转世,竟然世世投胎显贵。”
李闻歌闻言唏嘘,“所谓天生好命,不过如此了。”
一时静寂。
蕴怜愣愣地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她盯着画上之人,模糊的身影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的脸重合起来。
她并不是没有找过他,当初她拖着一身残缺的病骨,也仍旧没有放下报仇血恨的心思。可等她再到人间来,循着当年的印迹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早就物是人非了。
兜兜转转,她再也没有找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人是会变的呢。
“决定好了吗?”
李闻歌走过来,“如若你不想,我们也不必强求。如若你想见他,那我们立刻动身。”
等她反应过来,手心早便沁满了汗。
见吗?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当然要见。
当然要见。
……
等她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望向站在院中的那个人时,心中尚觉得恍惚。
“真的是他吗?”
芙蓉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们退身站在阶下,留蕴怜一人扶着铜狮子,将身躯贴向那唯一的缝隙,试图看得仔真切一些。
院中人着靛蓝锦袍,负手而立,提笔作画。
春寒料峭,院中白梅未落,他望着入神,久久才落笔。
背后忽而有风过,像是被什么注视着一般,他蓦然拉回深思,转过身去。
看见门后的那双眼睛。
“谁在那!”
他神色一凛,追上去将门破开,映入眼帘却空无一人。
难道是错觉?
怎么可能。
方才觉得后背发凉,分明就是有人作祟。
“来人。”
他想起进来府中入了一行家仆,“将管家寻来,我有话要问。”
“郡公。”
“听夫人说,近日府中引了新仆。”他抬手捏着眉心,“去将人都带过来。”
“郡公,这是……”管事的心下发怵,“可是何处出了错漏,小人即刻去查。”
“多话。”
他拂袖,“你只管带来便是。”
等到人来了,在院中站齐,其中高矮胖瘦皆有,被分在府中各个院子里各司其职。
他坐在廊下,静静端详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都不是。
他闭上眼,再度回忆起门后的那双眼睛。太陌生了,他从未在府上见过,也和这些新来的家仆们对不上。
可为什么他只要想起,就会遍体生寒呢?
那双眼里有什么?
“罢了,都下去吧。”
家仆们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管事。“郡公既吩咐无事,便都下去吧。”管事的低低叹了口气,小心看了看廊檐下那人的脸色,做了揖也随之退下了。
他抬头看了看将晚的天色,阴晴不定的,教人心中没来由地烦躁。
“嗯……”长吁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凉茶一饮而尽。
难道是最近太累了吗?
*
彼时,门外。
蕴怜轻喘着气,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子。
李闻歌与芙蓉骨视线相接了一眼,默契地没有作声。
等她再睁开眼,二人便从她眼中看到了再清晰不过的恨意。
就是他。
只凭一眼就够了。
即便是面容变了,身形变了,可是那双眼睛不会变。
当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她几乎瞬间就认出了他。
没有错,也没有人骗她。
真的是他。
李闻歌叹了口气,欲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头。只是手掌还尚未落下,蕴怜猛地站了起来,抬步就朝那道门扇去了——
“回来!”
芙蓉骨抬手将人拦住,“你要做甚?”
“我要杀了他!”蕴怜被她钳住动弹不得,挣扎着便要摆脱,“我如今杀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报仇!我等不及了,我要杀了他!”
“你们既然要帮我见他,就别拦着我!”
“你冷静点,”芙蓉骨压着眉头,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帮你不假,但我可不是让你帮我找麻烦的。”
“这里是人间,你要是随随便便就将人杀了,十刹海如何交待?”
“那又何必走这么一遭?”
心里似乎已经盛不下愤怒,变成泪水自眼角滑下,“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没想过让我报仇?”
“若是这样,难道要我在这里看着他,看着他世世顺遂享乐,饱受折磨的只有我一人吗?”
她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他已经不记得了。”
李闻歌走上前来,将手探上她的额头,“已经过去数百年了,蕴怜。”
“就算是孟婆汤,也喝了不下几回。你指望他还记得什么?”
“即便你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他,可他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下了地府,也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辜的亡魂罢了。”
芙蓉骨点头,“当年的事情被压了下来。他能有这样好的命格,也是因为依仗了这一点。”
“所以你杀了他,地府看了名录之后会依据他的过往遭遇判定他无罪,也会给他相应的补偿。”
“比如在下一世,获得一个更好的开始。”
“而同理,”李闻歌看着她的眼睛,“你的过失必然会被天道追责。”
“天道……”
“天道也是这样不通人性的啊。”她喃喃道。
是的。
李闻歌低头。
不可否认,但我们就是这样被天道所操控。
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从来都有始有终的。
“那我要怎么做?”
蕴怜急切地攥住她的手,“我不想就这样算了,不能就这样算了!”
“已经很明显了。”
“既然他什么都不记得,那我们就要让他记起来。”
“不仅要让他记起来,还要让他亲身经历一遍,要他下了地府也记得,要他去无间地狱,再也不能翻身。”
……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梦里睡的浮浮沉沉,梦得断断续续,教人口干舌燥。
分明外头还是冷的,怎么会这样热。
他掀开被褥下了榻,索性连灯也不点了,就着桌台上的水便灌了下去。
恍惚之间,他似乎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喉管滑了下去。只那一瞬间,连心脏好像也被刺得痛了,他下意识扶住心口。
可那感觉又霎时烟消云散了。
他摸了摸胸膛,又探了探额头,没什么异样。
或许又是错觉吧。
又不免回想起白日里在门后那双不善的眼睛,他将信将疑地躺下,睁着眼躺了片刻,也依旧没出现任何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