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人同样狼狈,让他震惊于自己曾经耳鬓厮磨的爱人,居然是这样妖力强大至此。若不是被逼到了这一步,会不会他们也能彼此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会不会一辈子也不知道她原来是妖怪。
半仙人虚弱得很,仔细看了,才发觉他身前身后竟然看起来皆是剑伤。难道这妖怪还有什么帮凶不成?
他也来不及深究那些,但只要李曼容出现,就够了。崔氏这一场大戏就此落幕,那些毫无根据的荒谬的答案,在此刻都得到了印证。
崔氏死了千金这样的大事,终究还是传进了圣人的耳朵里。但当这件事原原本本讲述给他听了之后,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长叹一口气。
追了诰命,安抚崔氏失女之痛,体恤我丧妻之苦。也正是妖怪能飞入贵胄之家变成了传闻流荡于寻常百姓家,那位斩妖的半仙人成了他们口中信奉的真神。
习道法之风俗也逐渐兴起,但那半仙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何处,有人才猜测他因正道之事修成圆满,只怕早已飞升成仙了。
他想也应该是这样。
他本该是仙的。也正因为他的庇佑,才得以让他在这场几乎死局的阴谋里诡异地存活了下来。
在暗处待的太久,日光骤然照在身上的时候,还有些不习惯。他独自在长街上走了好久,街上穿梭的人越走越多,也越走越少。
公府依旧巍峨,门童替他拉开了朱门,听者铜环砸在狮子头上的脆响,恍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凉感。
影壁旁的常青树枝叶繁茂,他盯着沙沙作响的枝叶良久,直到管事迎上前来,问他是否要备膳。
他转过身来,也看向他。
什么都没变,哪怕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只要心志尚且坚定,时间总能替他解决一切的。
“没事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果真不假。那会子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尘埃落定,脸色果真好多了。”
“你也告几日假吧,回去探望探望亲友,就当是平息心性了。”
管事有些摸不着脑袋地疑惑地看了又看,也不知自家郡公是碰见了什么好事,竟然还能许他出府。
不过这样天大的喜事也教他不忍深思,生怕一个不慎便被收回。他哎声退下,高高兴兴引着他去了后院。
“夫人等郡公多时了。”
他顿住脚步。
少顷,又摇了摇头。
罢了,现在还说这些话安慰自己做什么呢?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发生的事就让他发生。
这不是命不该绝,还是回来了吗?
所有他想要的,一定还会回来的。
“夫君!”
几乎来不及招架,一道茜粉的身影跃进了他的怀中。她娇俏地抬头,撒着娇问他想吃什么。
“妾身先说了,莲藕汤妾身可不爱喝,不许说这个。”
他愣在原地,久久可能说出一句话。
……明珠?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疯了。
斯人已逝,他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可是头脑是忘不掉的,对吗?她才能这样鲜活地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像是做梦一样,她如往常似的陪着他用膳,又使坏似的睡卧在美人榻上,令他将她勾勒在纸上。
他也恍惚如做梦一样,陪着她过完了整整一日。天色已晚的时候,他心中那股怅然不舍又钻了出来。
明珠啊……
孩儿啊。
你们怎么就这样抛弃他独自走了。
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可怎么办啊?
彼时,他推开暖阁的门,里头点着灯,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褪去了衣袍欲坐在床边。正值此时,一双带着水渍的冰凉的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他回眸定睛一看,曼容的那张脸映在眼前。
他有血惧怕地往后退,她的脸上顿时现出了他常常能看见的不解申请。他在熟悉不过她任何一个神色,但也正是此时他才恍惚想起,她是妖不假,可早就被那仙人斩得魂断天涯了。
他顿时松了口气,靠在了榻边。
“夫君这是怎么了?”她走近,依偎在他身边,像他们从前夫妻小意一样,“可是被公事烦着了,怎得不理会妾身。”
“……”
他不愿再自己陪自己演这场戏,索性没有搭话。
幻听与幻觉已经越来越重了,他有预感自己活撑不了多久,还要吩咐六梦寻来一位足以根治他所有病灶的高人。
这个梦,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否则,他迟早会变成疯子的。
掀开被褥,他躺进熟悉的衾被中,问着那些还尚残存的属于女人的水粉香气。就这样闭着双眼,迫使着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终于在长夜中得以安睡片刻。
直至夜班风来,他探着手去摸,却摸到了一副柔软的女儿身子。温热的触感将他瞬间从睡梦中回到现实。
他撑起身子,惊魂未定地带着被褥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缩在一角不肯靠近。这一番动静自然惊醒了床上昏睡之人,她眯着眼睛缓缓坐起身,却发觉身上连一块薄被的痕迹都没有,冷嗖嗖的。
抬眼一看,那始作俑者正裹着被子瑟瑟发抖,蜷缩于一隅。
“夫君,你怎么了?你在那儿做什么?”
……她会说话。
她和明珠,都是有气息的,都是有温度的。这桩桩件件,都在清晰明了地告诉他:
这好像不是梦。
这不是梦。
是活生生的人。
“……夫君?”
“你别过来!滚!滚!滚啊!”
他慌不择路地逃出去,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奔跑,不知道要奔向何处。怎么会这样?他真的快要死了吗?这是他必须经受的回马灯吗?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会再次出现他面前?
“啊!”
脚下一个没注意,便整个人跌进了水潭之中,灌了个饱。那池子铺得很浅,他却在这池中浮沉不定,怎么都攀不上那根漂浮在水面的浮木。
他忽而觉得太累。
如果这是他的幻觉,是不是这样永远睡过去,他就不会再看见任何不该看见的东西了?是不是只有他死了,永远地沉睡下去,她们才能不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如果这是他的幻觉,那么他触碰到的又是什么?
不到半刻,他被赐予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再新鲜不过的空气。
这一次的地方终于对了。
是他的书房。
桌上的烛火灭了,借着月光依稀还能辨认出几封未完成的文书的影子。
身边的榻侧冰凉,叠得齐整,就像是从来没有人歇息在这里。他披上衣袍,走至桌前欲饮下茶水。
外头却忽而躁动起来。
火光攒动,听到急促地脚步声,他快步走至门前,将其一把推开,再一次被屋外的景象所定格。
他们说,明珠有喜了。
可是明珠产难,胎死腹中,求他请来高人救救明珠,保下一人性命。
金茶从任人群的最后面挤着身子到前头来,二话不说便开始磕头,直到磕的头皮血流,糊满了整张脸。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他是不是将自己困在了一个回忆的怪圈里。不,甚至不是回忆,而是一个他亲身经历过得荒唐的故事。
故事到了结局,他没能给出满意的答案,于是又重新上演了一遍。由不得他似的,任人群裹挟着他往暖阁去,看见了死相极惨的崔明珠,揭发了心怀鬼胎的李曼容——
再到他请来道士降妖,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可他依然没能给出像样的结果,就只能再一次在无端的恐慌中醒来。
再一次遇见那个明媚的崔明珠。
第75章 难道也是仙人
“还得是你啊, 鬼王大人。”
三人站在结界之外,俯瞰着囿于一方宅院之中的人。
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疯了。
“虽而无法让他记起前世, 但朝夕如此,总归有一日,能让他想起从前造下的孽。”芙蓉骨还未换下半仙人模样,“说来也奇怪,他的命簿上分明写着每一世都有贵人相助,这一世倒是有点儿坎坷呢。”
“什么意思?”李闻歌回过头。
“我也不明白。或许是我们来得早了些,没到所谓贵人能横插一脚的时机,也就自然没有他什么事了。”
两人对话的空隙里, 蕴怜显得尤为沉静。
她怔怔看向倒在地上指着天外痛苦不堪的男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此刻的心境。
恨了那么多年的人, 一朝能报仇雪恨, 看着他陷入无休无止的噩梦循环之中,她想她应该是感到快意的。
可是, 她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到了这一刻, 她的心里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