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很累,不只是身体累,心更累。他像一艘航行得太久的船,一鸢飘得太高的风筝,一只飞累了的鸟。他想要靠岸归港,想要飞得低一些、落下来,可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也无法停下。
这半月来他只回家了一次,周一的晚上,江鹭的大伯过寿,一家人借着这个机会难得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他难得回来一趟,自然又要过问女儿的生活学习。一整天的精力就这样分给亲人、孩子,等轮到江鹭,他已经疲累至极。第二天六点多还要赶回去上班,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早早睡了。
将时间拉长,过去的一个月、几个月、几年里,他的日子就是这样千篇一律陀螺般的转着。
这里面属于家庭、妻女、父母的部分几乎少得可怜,他更多地属于大大小小的会议,属于无穷无尽的调研考察,属于繁杂苛重的工作任务,属于各式各样的招待应酬。一个一把手,而且是公安系统的一把手,要考虑的民生民情是方方面面、巨细无遗的,这就是他的生活现状。
都说当官好,人人都想当官,仿佛当了官就可以安逸享受,为所欲为似的。这种官员不是没有,但实际上,对大部分普通领导干部来说,当官却是件难事,是实实在在的苦差。
有人说中国的官员都是被绑着手、捆着脚、捂着嘴的。这种说法或许是有那么点夸张,但不能不说反映了相当一部分的现实。
别的不说,单就说捆着脚这点,你想去哪里干,是由不得你的心意的。近些年,省市县级的一二把手几乎再难见到本地成长的干部,像他这样漂泊在大江南北的一把手遍地都是,可以想见,这背后又有多少个残缺不完整的家庭?
当领导的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人的基本需求。他们的身体需要依靠,他们的心更需要得到安抚和慰劳,可家庭在离他们几百公里、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身边最近处却充满着无穷的诱惑。
他常常忍不住地想,这破官真是不做也罢,若某天真遇到什么事,或许一个冲动就辞了也说不定。但他终究是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在这一份痛苦之外,他到底也还是热爱着公安的事业的,于是他便又只能往回想,他究竟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如果当初……罢了,哪有什么如果,更回不到当初。
他真是喝多了,不然怎么又开始这样感怀万千、多愁善感起来。
第6章
因为表弟杜晓飞的事,江鹭最后跟表舅妈闹了个不欢而散,闹到姨妈跟前也没断清这官司。
大半夜,李凤桃又给宋魁去了电话,宋魁抹不开面子,最后还是答应给她找人打声招呼。
江鹭一早从大姨电话里知道这事,憋了一肚子火,给宋魁打电话兴师问罪。
十点多,宋魁被一阵震动声吵醒,头有些发疼。
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地响,旁边还放着昨晚齐远给他倒得半杯水和养护肝脏一类的保健品。他觉得那东西没用,但江鹭坚持要他吃,他遂敷衍了事地偶尔吃一两片。
来电显示是“鹭宝”——这个刚谈恋爱时她坚持让他改的昵称,用了十几年,用到现在。虽然放在这年纪看有些肉麻了,某些场合被人看到也略显尴尬。他至今记着某次下属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时手机屏幕亮起来,人家扫过一眼后流露出的那种不大自然的神情。他后来几度想改回“鹭鹭”或者别的,但一直懒,也没顾上。
另一个原因是,他心里多少还有着不舍。这或许是仅存不多还能让他找回当年感觉的称呼,那时他这样喊她,她还会羞赧脸红,现在他们之间说话则很少再加称呼,态度也往往是公事公办的疏离。
宋魁揉着太阳穴,接起来。
电话里很快传出江鹭的声音,不算尖刻,但语气也并不怎么温柔。
“你在哪儿?”
“宿舍。”
江鹭听他声音是哑的,估计他是刚起来,还在宿醉状态,也没有咄咄逼人,先关心了几句:“怎么样,头疼吗?”
“有点。”
“多喝点水。”
宋魁总觉得她这通电话绝不仅仅是来关切他的,心不在焉地应着:“知道了。”
“现在能聊两句吗?还是晚点我再打?”
和他猜得一样。他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说早了吧,便答:“不用,现在说吧。”
“那说说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什么事?”他几分心虚地装傻。
“我跟你电话打完,表舅妈是不是又给你打电话,让你给小飞找关系了?”
他支吾着没答,算是默认。
“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不插手这事的?”
“你舅妈大半夜几通电话打给我,又是哭又是诉的,我怎么招架得住?况且我那会儿喝得晕晕乎乎的……”
“你也知道你喝多了?你好好想过没有就答应?”
“我当然想了,小飞本来是初犯,情节也不严重,又是口角纠纷引起的,这种情况能调解肯定是要按调解处理。”
“那就是处理得有问题!人家对方表明了不调解,你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处理?”
宋魁一噎,对她质问的语气不大舒坦,“你说该怎么处理?”
“当然是以派出所的意见为准,派出所说调就调,调不了,该处罚处罚、该拘留拘留。托关系找人,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歪门邪道”这个词让宋魁心里十分不痛快,“你看你,小飞再怎么说也是你表弟,有什么必要非得那么死板?我听你这意思,你是希望他被拘?”
江鹭有理有据地驳斥:“他是我表弟,可他也确实动手打人了,就算别人再爆粗口,他动手把人家打伤也是他错在先。如果不能取得对方谅解,他就该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他自己也是有这个担当的。总不能因为他姐夫是公安局的,他就要受到照顾。你给他开一次方便之门,他尝到甜头了,以后只会变得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宋魁有点来气了,“你是干公安的还是我是干公安的?一次没调成可以调两次,两次不成调三次,派出所就是干这个的,你当他们没有调解率考核?何况昨天刚出的事,还没个结果,你就要给他送进去拘留?再秉公执法也不是这么干的。”
“我没有说必须要把他拘留,我也希望派出所能调解尽量调解,昨天也向人家求了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插手干预,一旦你插手了,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性质怎么就变了?”
江鹭提高声调:“你说怎么变了?你从上往下施压了,民警还能不能做到客观公正?明明该按照法律和流程办理的案件,为什么要听你怎么说?你有什么权力干预?人人都像你这样,还要法律制度干什么?”
宋魁一早起来就被她质问到脸上来,每回她都是这样,一副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模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别人,丝毫理解不了他夹在她家人中间有多难做。她能六亲不认,他这当女婿的能吗?明明就是一点小事,最后却总要演变成他们夫妻之间闹矛盾、起争执。
想着,他一肚子的火也憋不住了,“我就是有这个权力,我就是插手管了!为你家的事操心还成了错了?你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怎么拒绝你家人?”
“有什么不能拒绝的?我怎么拒绝你就怎么拒绝,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明明是正常的亲戚关系,就因为你有点权力,非得让你搞成这种权亲交易,不帮忙反而还要心怀愧疚了……”
宋魁听不下去了,打断她:“江鹭,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什么事上稍微有一点不合心意,就来对着我一顿劈头盖脸地教训?我不是你班上的学生。”
江鹭此刻情绪也很激愤,但话赶话地,再争论下去更不会有结果,只会演变成更激烈的争吵,最后以他敷衍了事的退让回避作为收场罢了。
她停下来,给彼此冷静的时间。
听筒里,谁也没有再说话,无声的沉默震耳欲聋。宋魁沉着气、绷着劲儿没吭声,心情却七上八下地打鼓。
直到江鹭再度开口:“宋魁,你觉得我做这些,六亲不认、铁面无私是为了谁?这十几年我为你当这第一道防线,你觉得我容易吗?我的心里好受吗?如果不是为你的事业,为我们家庭的稳定,我何苦这样……”
宋魁预料到她会说这些,也知道自己该为此感到愧疚、为她的辛苦付出表达感谢。但愧疚感就像是一道抛物线,只在头几年达到顶峰,此后便一路下落。十来年了,到今天,他已对她这样的苦情陈述感到麻木、平淡,心中也几乎不再漾起任何波澜。
这是他的问题,他理应调整心态,认真对待她的怨气和委屈。但不知为何,疲惫和倦怠,或许还有因为了解她、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会包容忍让他的有恃无恐,他几乎没有多想,就路径依赖似地搬出以前应付她的那套说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