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金非玉抿着唇,神情淡漠,再看两眼,竟觉浑然一体,反衬着她气势逼人。
她一向放肆不羁,大胆跳脱,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王兴珠心生羡慕的同时,记起自己登门造访的目的,看着金非玉,嘴角绽开一抹笑容,轻声道:“我因一些变故,误打误撞投身忠义军,如今在徐元帅手下做事,此番前来是奉元帅之令,想同金娘子做一笔交易。”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金非玉懒散地坐下,往后斜靠,姿态随意,她没有急着继续往下说,脸上显露疲惫之色,细长的手指轻击桌面。
半晌,金非玉突然没来由地问一句:“听闻你那个好郎君死了?”
她问得冒犯,话语间流淌着幸灾乐祸,半点没有掩藏嘲意。
王兴珠闻言微怔,片刻后,她平静地点头,淡声说:“是,他死得正好,否则我还得感谢他,若非因为这个小人,我也不会那般走运,遇上我们元帅。”
提到徐茂,王兴珠眉眼舒展,眼里满盈幸福和崇敬。
金非玉眉毛微挑,惊讶地啧一声,“当初我跟你好说歹说,叫你不要嫁人,你偏不听我的话,还嚷嚷着我要害你,不知你们元帅什么来头,真是神通广大,令你清醒过来!”
王兴珠一下想起当年的事,金非玉几次三番提醒她,别答应婚事,但周围人皆道金非玉见不得她好,自己看上她议亲的人家,故意使手段,坏她好事。
如今回首,王兴珠羞窘,“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罢了……”
金非玉失笑,坐正身体,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那说说吧,你们元帅让你过来做什么,要银子,还是要值钱的铺面?亦或者,要粮食?”
未料到金非玉这么直接,原本精心准备的漂亮话失去用武之地,王兴珠呆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怎么,方才不是说要跟我做交易吗?听闻忠义军捷报连连,不费一兵一卒即顺利拿下晋、江二地,收纳降兵降将若干,只是风光背后也暗藏危机,陡然接受这么多人,都要张嘴吃饭,恰是缺钱、缺粮的时候,你这时找我,不要钱粮,准备要什么?”金非玉笑盈盈,风轻云淡地分析。
王兴珠一惊,“原来是这样!”
她真的傻傻以为这是一场比试。
在她心中,元帅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王兴珠攥紧包袱,里面放着银钱,是徐元帅沉甸甸的心意,此时只觉千斤重。
从前,元帅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为大家撑起一片天,如今,该轮到她守护元帅,守护忠义军了。
王兴珠心头振动,眼光沉下去。
注意到王兴珠反应明显不对,金非玉用诡异的目光扫她一眼,“你们元帅怎么说的,你连这个都不清楚。”
王兴珠尴尬地笑一下,把来龙去脉大致跟金非玉讲了,解释说:“我本是想着你父亲懂行情,几次三番经历人生大起大落,仍有东山再起的心性和本事,见过的世面又多,真心前来讨教,如果能学到一点皮毛,为我们元帅排忧解难,尽自己的力量帮上元帅,那再好不过。”
她倒没想着跟林舒娘、何素芬争头名,只是来金家卖力气,做学徒,学手艺,回去教给军中士卒,大家学成以后,也有立身之本。
谁知,金非玉轻嗤一声,眼角眉梢滑落讥诮,声调微变:“跟他学?学什么,吃喝嫖赌吗!”
听这话,金家的生意似乎另有隐情。
王兴珠凝重道:“什么意思?”
“兴珠,我们自幼相识,一起长大,便不瞒你了。”金非玉面色微冷,眉宇间凝聚浓重的轻蔑,她道:“还记得金炎那个相貌丑陋的宠妾吗?”
“你说……丑娘?”王兴珠犹豫说,不太确定。
金非玉点头说:“没错,是她。”
王兴珠努力回想,记忆里,金炎有个很特别的小妾,半张脸发红,是她娘胎里带出来的印迹,可怕得很,谁都不敢与她直视,大家都叫她丑娘。
不过金炎对她极尽宠爱,时常带在身边,外出应酬也不例外,两人形影不离。
为此,金炎的第一任妻子不满,某日趁着金炎不在,逮住机会向丑娘发难,绑了丑娘卖给人牙子。
等金炎回来,不见丑娘,居然扬手打了岳家颇有势力的正室娘子,发疯似的跑出去找人,时人皆道金炎痴情。
金炎痴情?
知晓真相的金非玉只想笑。
金非玉道:“幼时,我因憎恨丑娘夺走父亲的关爱,经常想法子折腾她,我以为父亲对我有愧,故而不曾出言阻止,于是愈发肆无忌惮。”
“叫丑娘出门帮我买桃酥,买回来又改口说她听错了,要其他点心,而她会再出去,从城东跑到城西帮我买点心。”
“丑娘讨厌甜食,我就吩咐厨房,饭菜一律做成甜口,没有味道的菜色也往里加糖,不料她竟夸我天资聪颖,富有新意。”
“还有一次,我故意送劣质的胭脂水粉羞辱她,她却是嘟囔从未有人给她送过胭脂水粉,欢欢喜喜地涂好,非要给我看。我说不伦不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她也不恼我,还纠正说,真正的恶鬼往往披着人皮,彬彬有礼,客客气气,满嘴仁义道德、温良恭俭。”
金非玉仰头,“那时,我当她是吓我,后来才知道她说的并非虚言,真正的恶鬼善于伪装。”
“有人说丑娘是金炎供奉的妖邪,为了财运亨通,他视丑娘为珍宝,将其捧在手心,看作眼珠子一般。此言一半对,一半错,妖邪、恶鬼不是丑娘,而是金炎。”
王兴珠惊问:“莫非……金炎在外行商,幕后是丑娘帮忙筹谋划策?”
金非玉冷声道:“何止,金炎最初尝到甜头时,不愿与丑娘共富贵,立时赶走她,发现商铺离不开她,又急匆匆哄骗回到自己身边,并以丑娘不好在外抛头露面为由,多方掩饰内情。”
“此外,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邪术,妖仙喜食堪堪成型的胎儿,为保一世荣华富贵,狠心对妻妾下手,杀子,献祭。”
“由于妻家势力大,他不敢明目张胆,所以给孕妻过度进补,致使胎大难产。而对于通房妾室,他便冷酷多了,算准时间送堕胎药,纵使她们闹起来也没人管,简直丧心病狂,比恶鬼更恶!”
王兴珠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冰凉。
“那丑娘她……”
现在的金家跟她记忆里的有出入,这些变化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结合前面婢女说,金炎病重,王兴珠生出一些猜测。
金非玉略显落寞,她低声道:“死了。”
“失去摇钱树,金炎惶惶不安,躲家里不敢出门,神智逐渐不清,那些产业便由我接手了。”
“说起来,他不清醒倒好,清醒过来反而跑去赌钱,将积攒的万贯家财挥霍一空,我嫌烦,清醒还拖累家里,索性将他锁在房中,避免麻烦。”金非玉脸上写满嫌弃和厌憎。
王兴珠哑然,她重新审视金非玉。
打理铺子,做生意不是件容易事,临时起意可没有这样顺利的,何况忽然接手家中产业,外人哪能不起疑。
她知道金非玉的话全非真实,或是有意略过了一些重要部分,不过在这样的家里生活,长大成人,金非玉和小草娘子性命无虞就好,无需深究,弄得最后两方难堪。
“你没事就好,何必管他,落得如今这下场,是他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王兴珠愤恨道。
金非玉笑说:“不理这些烦心事,你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明年回去时,我给你封个大红包,保证令你们元帅满意,叫你夺得魁首,顺顺利利去做大军师。”
王兴珠沉思过后,拒绝道:“非玉,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不能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这是元帅对我的考验,我现在可以走捷径,以后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我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认可,否则既是辜负元帅信任,也是对其他人不公平。”
第50章
金非玉无奈道:“好,若有不便,及时与我言明,能帮上忙的,我尽力相帮。”
王兴珠颔首,补充道:“这段时日借住府上,花费银钱权当我借的,日后必定还你。”
金非玉脸色顿改,分外不悦,“什么借不借的,说的什么混账话?你我之间哪里需要计较这么明白!”
王兴珠坚持要算清楚,两人来回推拒,直到金非玉铁青着脸,沉声说重话,王兴珠实在拗不过,只得点头应下,同时心里暗暗记住,以后有机会再寻个由头把钱还她。
说话间,小草娘子回来了,王兴珠起身相迎,视野里出现一个脸庞黝黑的妇人,因太黑五官难辨,倘若在夜色下行走,定是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金非玉解释道:“她时常出门采药,头顶毒日灼烧也不管不顾,成就这幅模样,我劝是劝不动了,翻遍医书寻找改善之法,可惜未果。”
王兴珠了然,多年未见,突然碰面,为缓解尴尬,王兴珠生硬地胡乱攀扯,指向小草的背篓,问道:“方才听侍女说,小草娘子出去采神草了,如何,采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