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越过庭院,眺望门外把守的护卫,习惯性地数数人数。
“咦。”她自语,“怎么还是这几个?今日没换班?”
惜罗也凑过来数了数,眼前一亮,“没换班!早晨守到入夜,不打瞌睡才怪。主家,天助我们!”
今天不知是个什么好日子,不止值守护卫没换班,凌长泰、凌万安两个也未现身,午后,顶着烈日头值守了大半日的护院明显懈怠下去。
后院已整个时辰无人经过。
所以,就在今日?
惜罗快速清点包袱,带几分紧张道:“带了点换洗衣物,细软珠宝、笔墨砚台拿了几件,其他都丢下了。今日逢十,阿弟在外头接应。老夫人呢?”
“傅母带不走。”章晗玉惋惜地翻了翻几本喜爱的游记杂书,收拢放去书案上。
惜罗:“啊?!老夫人留在凌家?”
章晗玉更正:“傅母留在京城。”
傅母是个倔性子。隐姓埋名奔逃去县乡生活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才重回京城,她宁死也不肯再出京的。
惜罗震惊地连包袱都放下了,“老夫人留在京城,我们逃出京去……那以后……”
“以后长着呢。”
章晗玉想象中的以后,跟惜罗想象中的以后,还是很不同的。
京城是根基。她入京活动多年,费尽心思把早被人忘得差不多的京兆章氏的门楣重新抬起,岂能就此放下,湮灭尘土?她自己也不甘心。
“出去躲一阵。等清算阉党的风头过去,凌相自己想开了,章氏跟凌氏两家顺利合离,我们还要回来的。”
章晗玉笃定地道,“抛开阉党,也不再是朝臣。想些法子,以京兆章氏后人的身份,重回小天子身边。”
主家打定主意,惜罗也终于露出点笑意。抱着包袱,推开后窗,看日头照耀下的后院。
“我们现在做什么?”
“等。”
章晗玉沏了两盏茶,一人抱一盏,对着后院墙:“等人扔绳子。把我们挂上去。”
今日是个骄阳天,盛夏日光由正午炽白转向傍晚的金色。
漫天夕阳金光里,院墙外终于传来动静。
章晗玉放下抱了整个下午的茶盏,走向后院墙,冲外头拍拍手,换了个她自认为亲近些的称呼:
“叶二郎,多日不见。”
*
叶宣筳站在婚院的后墙外。
夕阳影子映上地面,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又臭又硬,还带几分不明显的纠结。
“你嫁入凌家两月,他对你有多不好?”叶宣筳硬邦邦地问,“以至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私逃?”
大理寺丞今日去了趟凌府,当众带回一个香囊给他,声称:“凌夫人嘱托叶少卿亲自拆看。重要线索,凌夫人只愿说给叶少卿一人听。”
他能做什么?
当着大理寺众多同僚的面,他只能当众拆看,展示众人。
香囊里只有一张信笺,写下两个日期,八个字。
【四月二十
四月三十】
乍看还确实像供状线索。
但叶宣筳看在眼里,脸色当即难看起来。
四月二十。四月三十。大理寺谁能比他记这俩日子记得得更清楚?
递送香囊之人,在这两个“逢十”之日,接连逃走两次!他接连两次奉命抓捕!
今日正是□□月末尾……又是个逢十之日!
章晗玉赶在今天递送给他香囊,言外之意,分明是:
她又准备出逃了!
中午接到香囊,他顶着盛夏的烈日头下午赶往凌家。
章晗玉果然在院墙边上等候。
*
院墙外的询问,章晗玉还当真想了想。
实话实说,除了不能自由出入婚院,秃头后花园敷衍了点,日子无聊无趣了点。日常起居,吃吃喝喝,其实还不错?
但是拘着她守活寡这点受不了。
凌凤池对她的态度反复,她在凌家的脾气也不如从前在自家时好。
这位好夫君上回撩拨到一半抛下她走了,险些把她气死。至今回想起来,依旧牙痒痒的。
既不肯放了她,又干晾着她。
最近连闭门吵架都不吵了……后头还有什么?如果落到一片死寂,可怕得很。
赶紧走赶紧走。
至少这两个月的新婚日子回味起来,还有不少床笫间带给彼此的真真切切的欢愉。
站在院墙下,她答得似是而非:
“看这八尺高墙,你觉得呢?”
今日准备出逃,她自己如何想不重要,跑出去就好;重要的是外头接应之人如何想。
她可不想千辛万苦地攀墙出去,被叶宣筳这厮当做一件重礼,转手交给她夫君……
用话钓一钓,把墙外之人的想法钓出来才好。
墙外静了好一阵,叶宣筳果然开口道:“你当然不甘心。”
“你并非寻常求婚嫁的女子。你渴求权柄,一心钻营,怎会甘心被困于后宅方寸之地?你当然想私逃。但你怎会想到求助于我?我和怀渊多年好友,你怎会以为,我会冒着和渤海凌氏决裂的风险,出手帮你?”
“不错,我心里确实对你有爱慕之意。但你若以为借着这点爱慕,你便能够拿捏于我,挑拨我和怀渊的多年同窗情谊,你错了!”
章晗玉心想,本性难改,叶二郎还是呱噪……
为什么想到求助他叶宣筳?当然是因为面前突然多出条新路,试着走走看。
走不通的话,大不了继续在凌家婚院多吃几天闲饭,继续摆弄后院的花花草草……
心里腹诽着,嘴上当然顺着叶宣筳的意思说下去。
“没错!困于凌家后宅,于我仿佛囹圄囚笼。困之则死,脱之则生。我虽已心存死志,但面前有条生路,我当然要不惜一切走走看。”
听到那句“心存死志”,墙外瞬间沉默了……
“助我出去。”章晗玉抓紧时机。
如果叶二郎不为所动,他就不会来了。此刻人既站在院墙下,不管嘴上如何放狠话,对方心里显然早已动摇。
“我受困凌家,婚院日夜看守,凌相夜夜宿在书房。我占了凌家宗妇之位,凌相这么大年纪了,膝下没有半个子嗣。这桩婚事于我,于他凌凤池,皆是折磨……”
嘴里说到这处,活动惯了的脑子没忍住,心思分了个岔。
全恩弄来的避子药统共只有一瓶、十二粒。一旬十日不进婚房一次,十二丸药整个月都没用完。
凌相他接近而立的年纪没子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荡出去的神志又拉回来。
嘴上继续说:“等我出了凌家,自会留书信与他合离。我重得自由,凌相亦得自由。我在凌家之外睡得安心,凌相在自家亦睡得安心。这是彼此安好、互道珍重的好局面啊。”
“叶二郎,你觉得呢。”
叶宣筳站在墙外,又思索沉默了好一阵。
其实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太久,半刻钟都未到。但因为不知值守护院何时会巡逻过来,惜罗面色显出焦灼,几次想要开口催促,都被章晗玉抬手按住。
墙外问了最后两句:
“我知他把你约束在婚院,自成婚后,你始终不得自由。”
“顶着凌夫人的身份出逃,京城虽大,再无你容身之处。放你出逃,你会投奔何处?会不会继续作恶为祸??”
章晗玉轻轻地笑了。
隔着墙,虽然看不到彼此神色,只听笑意尾音,仿佛人就在面前。
她声线柔和地道:“叶二郎,叶宣筳。京城不是还有你么?”
“出去后,你可以看管于我啊。你在大理寺任职多年,精通刑狱,最擅长看管人了。不是么?”
叶宣筳的衣袖微微一动。
衣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成拳。
院墙外传来略沙哑的嗓音:“好!只要你洗心革面,叶家不缺你一口吃食。就按你所说的,出去之后,留书与凌氏合离,给彼此一个珍重安好!”
叶宣筳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总之现在,此时此刻,他不后悔。
墙外传来一阵声响。
早准备好的粗麻绳越过墙头,抛进了婚院。
“快。”叶宣筳催促道,“扯住绳子,攀墙过来!”
院墙内侧响起窸窸窣窣的攀爬响动。粗麻绳绷紧了。
叶宣筳发力扯住麻绳。院墙另一侧传来的拉扯力道竟比他想象沉重得多。
他以脚跟死命顶住墙角,两边胳膊肌肉隆起,咬牙扯紧麻绳不放。
一个身量纤弱的女郎,怎么这么重……!
其实只过了短短片刻,但于墙外使尽全力拉拽的叶宣筳来说,时刻漫长。那抹清贵纤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墙头。
两个女郎,抱着一只狗……
叶宣筳的手背爆出青筋:“……!!”
都不提前商量一声的?难怪这般重!你们拿我当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