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缝里传来一声怒骂:“混蛋!”
————
夜深了。
凌家东南角的祠堂木门敞开着。老仆挨个点亮灵前火烛。
边点边叹气。
“阿郎,今晚又来了?”
凌凤池淡淡地道:“又来了。”
老仆取来蒲团,他坐去蒲团上,仰头注视灵堂两边被风吹动的白绢。
“三叔父还是不愿来?”
老仆无言地摇摇头。
凌凤池道:“取戒鞭。”
老仆无声地叹了口气。
戒鞭无需长辈在祠堂旁观,只需家主下令,即可执行。
沉寂的祠堂里,除了风声吹起绢布,只有老仆来回的脚步声。
老仆捧着两指粗细的戒鞭站在龛台前:“阿郎,老奴不知发生了多大的错事,惹得阿郎如此自责。但天下没有迈过不去的槛,只有熬不下去的人。阿郎,一夜夜的思过,足够了。”
深夜敞开的祠堂里,凌凤池抬头久久地凝视风里摇摆的八字家训。
回荡在祠堂的轻声言语,与其说回应老仆,不如说独自剖心。
“反复犯下的过错。”
“不能原谅。”
——
【五月十八,燥热多云。
混账,混账,混账】
章晗玉气得写不下去,扔开了笔。
她罕见被气得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走了七八圈。
半碗冷茶水灌入腹中,冷静三分,这才提笔继续记录。
【合离二字为逆鳞,不可碰触。
白日敦伦一半,人披衣而去。
翻脸无情,疑似报复提起合离之事?
气煞人】
翻了翻册子。一旬十日,上旬只敦伦了一回。
这旬倒好,白日未成事,算不上敦伦,一回也没有。
章晗玉随手抓一把瓜子塞给鹦鹉。在喀拉喀拉的嗑瓜子声,和高亢的:“守活寡!”“守活寡!”的大嗓门嚷嚷声里,感慨着写下最后一笔:
【不可合离,好聚好散已无可能。
留下无趣,只会白白气死在凌家。
走了走了】
边写边叮嘱惜罗:“猫儿留下,带走狗儿。”
——
凌长泰、凌万安两人屏息静气地进外院书房,把一摞急报送去书案,分门别类放置。
凌凤池披衣坐在书案后,面前放着摊开的文书,手执笔管,写了一半,停住。
盛夏近午的阳光洒进室内,亮堂堂的,映亮了凌家之主苍白缺乏血气的嘴唇,沉静而显郁气的眉眼。
凌万安心细,进门就察觉不好,低声问询:“阿郎身体不适,这都几日了?要不要请个郎中……”
回应的还是那声:“不必。”
凌凤池翻阅过几篇红线捆扎的急报卷轴,又随手翻了翻不算紧急的各方公文密报消息。
翻看的动作忽地一顿,视线凝住。
“婚院内务事,怎的夹带在公文中送来?”
凌万安低头不敢直视。
把婚院传来的消息夹在公务卷轴当中,递送进书房这件事,是他拿的主意。
严格追究起来算渎职。
但事态严重,阿郎身体不适,连续两三日歇在外书房,未踏足婚院一步,自然对婚院的动向并无察觉。阿郎不知情,他不能知情不报。
凌万安跪倒回禀:“阿郎,婚院动向异常。”
第71章
怎么察觉异常的呢。
婚院里自从养了一只小奶狗、一只小玄猫和一只白凤鹦鹉,白天黑夜吵得很。值守婚院的护卫们都听习惯了。
忽地有个白天,追逐吵嚷声消失了大半。护卫们察觉,精力旺盛的小奶狗居然在大白日的趴在窝里,从早晨睡到了下午。
主母轻描淡写地道:“狗儿没个定性。白天里多睡一阵,有什么可惊诧的。”
护卫们深以为然,没当回事,只例行记录报了上来。
但凌万安、凌长泰两个,在主母手上吃够了亏,如今婚院里一丝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他们的极端警惕。
盛夏烈日炎炎,精力旺盛的狗儿怎会趴得住?
两人翻出过去一旬的婚院记录,逐条比对,查看不寻常之处。
还当真被凌万安抓到了异常。
“三日前,阮惜罗递出的采买单子里,加了一味‘酒曲’。号称滋补药膳里需要添加酒曲,我等采买了半斤酒曲送入婚院。”
“假如这半斤酒曲并未用于药膳,却掺入肉食,喂了狗儿……狗儿当然会昏睡不醒。”
凌万安谨慎地回禀:“阿郎,主母会不会又筹划逃离?怕狗儿夜里大叫误事,打算把狗儿迷晕。第一次试手,不小心放多了酒曲,导致狗儿昏睡太久,才被我们发觉……”
凌凤池的目光落在婚院的每日膳食记录上。
三日前送进婚院的食材,清清楚楚记录:酒曲半斤。
凌万安的推测,很有可能。
他的气色在正午阳光下着实不太好。凝神片刻功夫,便侧头低低地咳嗽起来。
凌万安站得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主人身上衣袍除了家中自配的调香,咳嗽时,竟然隐约掺杂一丝血腥气……
凌万安大惊,阿郎身上到底什么病症!
凌长泰都察觉出不对,苦苦劝谏,“阿郎!眼看要进三伏天,酷热不利休养,好歹请个郎中看看?”
凌凤池并不回应,收拢婚院密报,递还给二人。
无视凌长泰焦急的话头,出了一阵神,闲聊般地提起婚院中的女主人。
“她嫁入凌家,算算时日,也将近两个月了。”
凌万安仔细算了算日子,“月底了。主母嫁入凌家,约莫五十余天。“
凌凤池此刻的表情有些奇异。
似乎带着些感怀,又仿佛喟叹,最后重归本该如此的理智平静。
点点头,道:“难为她,忍这么久。”
凌万安一怔,不知如何接话。
耳边听主人镇定如常地询问凌长泰:“婚院最近的防卫如何?”
“奉阿郎之命,除非阿郎点头,否则谁来也不放入内。”
凌长泰摩拳擦掌道:“日夜两班,分班值守巡逻。尤其主母上次出逃的后院围墙,乃是巡查重点,儿郎们不定时巡值——”
“后院巡查撤下。”
“啊?”
凌凤池神色不动地吩咐下去:“日夜两班值守巡逻,撤走一班,改为早晚定期巡查两次。”
“阿郎,”凌长泰耿直地劝谏:“这样看守不住主母……!”
凌凤池锐利地扫过一眼。
凌长泰顿时闭嘴低头:“……遵命。”
——
章晗玉坐在书房。面前肃坐一位面色板正的大理寺官员。
五品大理寺丞,叶宣筳的下属官员,今日抱着卷宗登门例行询问。
书房里回荡着章晗玉的悠悠嗓音:“不知。”
“不知。”“不知。”
“说不知就不知。”
大理寺丞忍着气道:“凌夫人为何拒绝配合本官询问?难道凌夫人想去大理寺堂上才愿意开口?”
章晗玉笑问:“今天怎么派你来?凌府相关事宜,不是向来由叶少卿亲自过手的么?”
大理寺丞板着脸道:“叶少卿公务繁忙,不得空。”
话音未落,章晗玉几乎同时开口道:“他心虚不敢来?”
大理寺丞瞠目。
四品少卿登门询问嫌犯,要心虚,也该是嫌犯心虚才对!
但面前这位嫌犯心神笃定,压根没有半点心虚模样。
身为嫌犯,竟然在教导他如何引导上官,接替他的苦活计。
“叫他来。”章晗玉悠然道:”替我转告你们叶少卿,他不来,我一个字不供。他若来见我,我有重要线索供认。”
大理寺丞正皱眉思索,眼前却递过来一个香囊。
式样寻常,针线寻常,绣香囊的人似乎连精细绣工都懒得出,大差不差地做个形状出来交差,所谓香囊也半点闻不到香。
倒只有香囊开口处,以针脚密密封死。
章晗玉笑盈盈指着扁香囊:“好说歹说,叶少卿坚持不肯来的话……替我把这个香囊给他。他拆了香囊,自然会同意来凌府,接替你录供。”
“大理寺丞,你手上积压的案件不少罢。与其一趟趟地白跑凌府,在我这处空耗时日毫无进展,无法向诸位上官交代,不如回去送个香囊?”
——
惜罗在屋里紧张地收拾。
离开的日子迫在眉睫。前夜她试着酒曲掺进肉食,喂小奶狗吃下,试试看能不能醉倒带走……
不小心剂量下多了,小奶狗一夜睡到天光,又从早晨睡到午后才醒。
凌万安蹲在小奶狗面前猛摇的时候,她惊得呼吸都停了!
窗边站着的章晗玉倒是淡定地很,“这次如果不行,还有下次。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当然我们不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