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中意之人,你我皆知。“
“恭喜中书郎,很快便要尚主,成为当朝驸马,富贵荣华指日可待。”
“只要中书郎不犯下谋逆、欺君、辱蔑皇家、危害国本之类的大罪,再与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中书郎这一生便安稳无忧。”
章晗玉唇角翘起听着,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和公主诞下一两个孩儿?谁生?她生还是公主生?句句都是恭喜,句句暗藏“欺君大罪”。
好好好,明褒暗讽是吧。
她突然有点怀念几年前了。
四五年前,凌凤池刚入仕不久,还没在乌烟瘴气的朝堂里蹚够了浑水,干干净净一个人,被家族规训得太好,仿佛养在清水里长大的一支白梅,初入尘世,连骂人都不会。
头一回见识了章晗玉不带脏字的犀利骂战功夫,他大为吃惊,当时却也只抿起唇角,沉默而不赞成地摇头。
……
章晗玉直接伸手,趁凌凤池的手轻轻点在白绢上的片刻,闪电般把黄绢抽了过来。
打开黄绢,一目十行扫过内容。
当真是太皇太后遗留的懿旨。国玺大印、太皇太后娘娘御印、五名见证重臣的签字花押,齐齐整整列在懿旨末尾。
懿旨内容,也和凌凤池形容的丝毫无差。
电光火石间,她来回看了三遍。视线紧盯末尾的朱红大印和众臣题字,确认无误,目光望向对面,手指缓缓收拢绢帛。
凌凤池压根不拦她。修长的手抬捧茶盏,又低头呷了口茶汤。
“劝你别动损毁懿旨的念头。五位顾命重臣和小天子、清川公主,七双眼睛都亲见过了。损毁无用,反倒加罪一等。”
章晗玉把黄绢推去对面,把凌凤池还在饮的茶盏抽过来,搁去桌上。
“冷茶不敢待客,凌相话说完了?听得耳朵疼。请回罢。”
凌凤池喝到一半的温茶被抢走,什么也没说,把两封绢书重新收起,放去案角。
场面闹得难看,是个人都应该体面告辞。
凌凤池居然还不走。
他坐问章晗玉:“事到如今,中书郎自愿退了么?”
知道对方来意不善,章晗玉连装也不装了,散漫往后一靠,把脚翘到膝上去。
“凌相三番五次地劝退,我好奇得很。”
她嘲讽地弯了弯唇角,“我退了,于你有多少好处?空出中书侍郎的位子打算给哪家?内定给你家六郎了?”
凌凤池被迎面一通冷嘲热讽,却似早有准备,连个愠怒神色都无,静心定气地应答。
“于我并无好处。于你自己有好处。”
喝到一半的茶盏被抢走,他手长,重新拿起茶盏,却朝章晗玉的方向推了推。
“姚相应诺,只要你退,保你京兆章氏门楣不坠。”
又越过对面,拿起章晗玉自己的茶盏,也朝她面前推了推。
“我亦应诺,保你满门性命无忧。”
章晗玉垂眼看着。
她这边,两盏冷茶放在一处,代表两个承诺。
另一边,黄、白两幅催命绢帛,压在案角。
耳边传来打更的梆子响。深夜了,凌凤池依然在缓声劝退。
“骑虎难下,摇摇欲坠,岂能长久?不如退而保全自身。”
“以后家里有什么难处,与我说。”
章晗玉侧目而视。
还打起温情牌来了?家里?谁家?章家跟你可没关系!
示以雷霆,又给予恩惠。
好个恩威并施的手段啊。
章晗玉脸上的微笑深了三分,露出唇边小小的笑涡。
乍看笑意动人。
却只有身边亲近的人才能看出,小小笑涡当中隐藏的嘲讽意味。
她扬声冲门外喊:”送客。”
会客堂的大门从外打开,阮惊春持刀气势汹汹踏进门来,“凌相请!”
凌凤池深深地看她一眼,起身告辞。
“你今晚好好地想,我明日再来。”
走出几步,他脚步停在门边,不回头地道了最后一句:
”退罢。归而隐之,许你逍遥山林。”
章晗玉没有回答。
目送颀长背影披上斗篷,模糊在远处夜色里。她起身关门,吸着气,踮脚走回内院。
大晚上地闹腾了这么一出戏。
送给她一场光明正大的阳谋。
懿旨是真的。公主写下的人选也是真的。今晚告知她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这场阳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对方直白地告知陷阱,她却躲不开那陷坑。
只要她坐在中书郎的位子上,只要清川公主选定了她,就连干爹和小天子都乐见其成。
说不准哪一日,她清晨起身,门外就会接到尚主的诏书……
那不是诏书,那是章家满门的催命符。
不速之客离去,夜色下的章府恢复了平静。
平静中暗藏风雷。
惜罗心惊胆战地跟在身后,听章晗玉轻声和缓、却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
“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正为了保全京兆章氏的门楣。”
“我从这个位子下去了……京兆章氏,还剩什么门楣?”
“京兆章氏刚起又落,傅母那边,我如何交差?”
“把中书郎的位子拱手让人,应诺保我满门性命。呵,义父答应么?”
阮惜罗惊得呼吸都屏住,急走两步,跟上主家:“阿郎!姓凌的不怀好意,深夜登门,是不是出了大事?”
章晗玉边走边感慨:“我只想凑合着过日子……他不让我过啊。”
惜罗追问了一路,章晗玉不肯细说,只道:“让我好好想想。”
走回卧寝内室,重新脱靴裹伤。
惜罗握着裹伤纱布,抿了抿唇。精致如花的眉眼间显出愤懑之色。
在床边坐了半晌,惜罗下定决心般,推了推主家:“阿郎,我有话说。”
章晗玉坐在床头听阮惜罗诉说。
“阿郎,凌凤池处处为难于你,实在可恶。京城不讲礼法,高门贵人倚强凌弱,我等小民自有法子寻公道。”
“哼,渤海凌氏。他手段再厉害,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命。只要阿郎点头,我和阿弟寻一个大风无月的黑夜,潜入凌府……”
“你要做什么?”章晗玉原本还困倦,听着听着倒听笑了。
“你可别乱来。京城这地方确实不大讲礼法,但我和他之间的争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各为一方,与‘恃强凌弱‘四个字不相干的。”
阮惜罗半信半疑,“当真?“
“夜还早,先回去睡,养足精神。还没到鱼死网破时,有事睡起来再说。”
章晗玉说完也平静下来,果然睡了下去。
这夜几次睡睡醒醒。
她梦到了多年前的旧时光。
第9章
章晗玉做了一场短暂而清晰的梦。
梦里回到了十几年前,她还是幼童模样,人在晃动的马车里。视野很奇异,兴许是年纪太小的缘故,看什么都是仰视角度。
母亲端正坐在摇晃的车里,身影在视野里显得高大,发髻端庄,衣裳华丽而有光泽。
梦中的小女郎好奇地回身打量几眼母亲,便扭过脸去,继续跪坐在窗边眺望远处山林。
同胞双生的阿弟也在车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被傅母轻轻拍了一巴掌。
母亲美丽的面容上挂着浅愁,正和傅母低声说话。
“一胎双生的两个孩儿,同日同时自我腹中托生而出,怎么差这么多?”
“房里不是供着几支兰花?花儿含苞盛开,又凋零落去地上,被阿嘉一日日地看在眼里。我告诉她春华秋实的道理,她反问我,为何天地有四时,万物有生灭……才三岁的孩子。”
母亲苦笑:“你再看看小郎。”
小郎便是阿弟,此刻扒在另一侧的车窗边,惊奇地指着城外旷野,口齿不清地喊:
“娘娘,娘娘,你看,白白的云朵,好大!”
“……”母亲和傅母无言以对。
摇晃行进的轱辘声响里,傅母低声宽慰主母:“三岁的孩子,多半是小郎这样的。尤其是男孩儿,许多大器晚成的例子。主母且放宽心……”
母亲叹息:“莫劝慰我了。今日去山上佛寺,佛前多供些香油钱罢。”
章晗玉在梦境里也记得很清楚,那是春夏之交的某天,气候合宜,满眼青绿,她三岁,母亲带着双生姐弟去城外一座名寺上香。
母亲虔诚地跪倒在佛前上香祝祷。
“一胎双生的龙凤孩儿,大人自然两个都爱。但小郎才是将来要撑立门户的嫡子。一胎产下的聪慧灵气,若被阿嘉都占去了,小郎如何挑起家中大梁?我佛慈悲,听信女祝祷,惟愿阿嘉将天生的灵气分去七分,给予弟弟。”
母亲自己祝祷毕,又喊一双年幼儿女跪在佛前:“阿嘉,小郎,你们自己也求求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