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叔侄多年不见,见面闹这一出大误会。
尴尬啊。
凌二叔摆摆手,把这段尴尬经历扫出脑海。
“贵客的来历,咳,不好说,他不许老夫说。不过张玉,你也无需过于自谦,老夫和他提起过你。在他面前落下好印象,于你的前途大有好处!”
章晗玉:“嗯?”
她心里有了揣度。这位贵客,官职只怕不小。
她如今可不想跟官场中人打交道。
章晗玉开口便谢绝。
多谢,不必,张玉一介闲云野鹤,绣衣郎里打滚一圈,早已看破官场,不愿汲汲营营往上爬了!
“慢着慢着慢着……”凌二叔连连叹气。
他这大侄儿不知带着何等的秘密任务而来,到底打算拘捕何人,对外宣称的身份,神秘得很。
连他也猜不出究竟。
“你无需多想。贵客提出的要求很简单,和官场亦无关系。只想找个清谈陪客,游山玩水而已。”
“老夫这郡守府中虽然人才济济,满足贵客要求的,想来想去,却只有你一个。你若推拒了,老夫急切间去哪里寻人?再说了,贵客住得离你近……”
章晗玉眨了下眼。
她住的可不近!
自从把家搬去了城郊山里,每天对着山头瀑布醒来,风雅当然是极风雅的……进城一趟远得很。
新买的大青驴慢悠悠地下山入城,进郡守府点卯,路程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半时辰。全看驴当日心情。
“贵客前来拜访府君,怎未入住郡守府?卑职家附近可没什么热闹市集,山中冷清啊。”
凌二叔摇摇头。
大侄儿这次急入巴蜀,处处显露神秘。他也想不通,为何放着城里好好的郡守府不住,非要搬去城郊偏僻的山脚下住。
想来想去,只能和他身上背负的朝堂机密有关了。
“贵客他……咳,损伤了喉咙,身有哑疾。不愿住在人多嘈杂之处,选取城郊山下清净之地。说来也巧,挑中的清幽落脚地,距离你张家不远。”
章晗玉一怔。身有哑疾?那就不能做官出仕了。
她竟猜错了。这位贵客不是官场中人,多半也不会认识她。
不是官场中人,身有哑疾的贵客……难怪把所有陪客都挡在外头不见。
如此想来,应该是和凌家世代交好的,同样大族出身的郎君,凌二叔的私交好友之类。
她恍然道:“贵客雅兴。拙居附近冷清了些,但景致确实是极好的。”
府城附近几座大山她都踏遍了。只有一处山上有大瀑布,有山有瀑偶尔还有彩虹,景致最好的山宅被她买下。
对方如果是个风雅之士,当然会选中她家附近。
远行来巴蜀游玩的风雅贵客,身患哑疾,只能听不能说,不喜人多,或许性情有些孤僻,却又想有个熟悉巴蜀风貌,谈吐和雅,年轻一些的文人作陪,也是理所当然。
凌二叔再次提起,你新家离郡守府那么远,骑驴入城当值,写两道文书,吃个午饭就得往回赶。日日路程辛苦,老夫亦不忍心。
倒不如你就近去贵客暂住的山脚别院,作陪个十天半个月,游山玩水亦可,写诗作赋亦可。
若贵客想休息,你亦可骑驴归家,一刻钟就到了,热腾腾地吃饭!
章晗玉怦然心动……
这次想了想,便应承下来。
第二日早晨,她又在山顶轰隆隆的瀑布声响里醒来,估摸着贵客喜好,选了一身素淡的浅青色袍子穿上,骑着青驴去山脚下寻贵客。
贵客落脚地容易找。
山脚下占地最大的一间别院,她自己买宅子时也曾盯上过。后来一打听,主人姓凌。
原来是凌郡守自己置办的别院,遂惋惜放弃。
今日倒好,借着陪客的身份,直接抬脚进了门。
贵客人在后院。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听着指法生涩,似乎许久未弹了。琴音混在水声里,倒也不难听。
等她走近时,一支曲子反复弹了几遍,指法渐渐连润起来。
琴音本身极清越动听,落在耳朵里,章晗玉暗自点头,这才像山中别院该有的悠然意境。
半山新买的章家宅子布置也雅致,怎么说呢。
曲水流觞的庭院当中,时不时昂首阔步走过一只雄鸡,再奔跑过几只母鸡,带几列唧唧叫唤的小黄鸡崽。惜罗领着惊春奔过小桥流水抓公鸡炖汤,鸡毛和晚霞齐飞……
烟火气是足够的,少了个会弹琴的风雅人。
贵客人在竹屋。
竹影斑驳,窗格雕满五福图案,把屋里人影挡了个严实,她使劲看了几眼也看不清。
初次见面,看不清贵客的脸无妨。
惊鸿一瞥之下,她已经观察到,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立身暗处,见外客而即刻停弦,人却迟迟不现身,显然性情内向。
要么孤僻自傲,要么腼腆羞赧,总归不是爱笑好动的类型。
心里有了少许印象,她噙着浅笑,往后退两步,退回秋阳灿烂的竹影庭院当中,确保让对方看得见自己,躬身长揖:
“晚生张玉,见过贵客。”
屋里静默无声。
章晗玉:?
下一刻,她猛地反应过来,哦,这位有哑疾。
无人跟她说不用拘礼,她是不是该自己起身?
刚想到这里,屋里忽然铮然一声,琴弦断了一根。
她顺势直起身来,带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温声问询屋里,“贵客还好么?”
看守竹屋的两名小仆童才七八岁上下,其中一个进屋,片刻后,取了一张白纸出来,躬身道:“贵客回复。”
哦……不能言语,改以手写。
【无妨。】
看清字纸笔迹,章晗玉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这笔字写得……可不怎么像大族出身的郎君。
字写得倒是横平竖直,但字的骨架不正,笔锋略有歪斜。
怎么说呢,比惊春的一笔狗爬字好看,跟宫里苦练了三四年描红的全恩的落笔水准半斤八两。
望着“无妨”两个字,她心里默想……
高门大族里未被好好教养的郎君?身患哑疾,被排挤出家族自生自灭的儿郎?
嘴里当然一个字不提。笑吟吟闲话几句,又随意问起:
“不知贵客自何处来?巴蜀多高山,来一趟不容易啊!贵客可是来访友?”
屋里侧立在暗影中的贵客动了一下,小童飞奔取新的白纸。
窗外看不到的暗处,贵客右手笼在袍袖中,提笔蘸墨,执笔在左手,垂眸写下回复。
【远道跋涉而来。】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心绪不宁,入蜀寻访故人。】
小童飞奔出屋。章晗玉握着信笺,“哦……”
远道跋涉而来。说了跟没说一样。
不肯泄露底细。只肯告诉陪客,入巴蜀游玩访旧友而来。
很好。那她这陪客也随便说两句应付。
窗外庭院阳光明亮,新来的陪客站在庭院中央,嗓音清越,目光灵动。
她伪做儿郎时会刻意压低嗓音,肩头尺寸垫高半尺,鞋似乎也做了手脚。
风采掩不住,依旧还是气质清华,翩如青鹤。
人站在阳光里浅笑,嘴角久不见的小小梨涡显露在阳光下,正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晚生携内子、妻弟,隐居此山深处。鸡鸣而起,日落而歇。山中虽僻静,吾心归处便是乐土。不知贵客觉得,此山如何?”
窗外庭院明亮的阳光移动,屋里靠窗侧立的人影也动了动,深深地往外看一眼,
提笔写道:
【甚好。吾见此山亦欣喜。】
第80章
山脚别院。
大青驴昂地叫唤。门房熟谙地牵过缰绳,引客入门。
章晗玉这几天趟了个熟门熟路,不必接引,自己往后院去。
远道而来的这位贵客,身有残疾,只能听,不能说。性情孤僻喜静,人不出别院一步,偶尔落笔几句送出屋外,字不怎么好,笔下言辞倒是文雅。
对于章晗玉而言,好应付得很。
自从接下陪伴贵客的差事,她连早起去郡守府点卯的功夫都省下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慢悠悠地骑驴下山,伴着山涧水声一路晃进山脚别院,午后回家……
这才叫神仙日子!
几日相陪下来,她也发现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为人虽然孤僻,不喜露面,性情并不自卑自傲,颇为平和。见识也广阔。
这就很难得了。
这天顺着泠泠琴声走入竹林掩映的后院,正好琴师迎面走出院门,两边撞上,那琴师还是她寻来的,当即抱琴行礼:“张先生。”
章晗玉便停步问了句:“贵客学琴进展如何?”
琴师大赞贵客悟性过人,学一两遍便能记住新曲指法,实属难得。可惜年少时耽误了,否则学到今日,琴艺必有大成。